苏州有两大地字号武学世家,妄心山庄、云锦山庄。
和一般武林世家不参与城市生意不同,云锦山庄是当地丝织行会的首脑。苏州方家历代主持云锦公所,成为世家之后才有了云锦山庄。
云蒸霞蔚,锦绣河山。
这八个字既是夸赞苏州丝织工艺的精妙华丽,同时也是方家武学的意境所在。方家的云锦剑法,施展开来就是这般灿烂景象。
云锦山庄这一代家主方十景,三十岁时已经十二重楼和小三元内外俱全,曾经很有希望冲击宗师之境。
虽然他始终没有成功踏入大六阳,但几十年武学修为经验积累下来,即便已年近七旬,依然是功力精纯,老而弥辣。
而且他这么些年下来,交游广阔,好友众多,要找人帮衬十分容易。
不管是地字号的妄心山庄,还是江南名门雁荡剑派,都派出了最强的高手阵容来支持他。秋叶山庄和鹿柴山庄同样也是庄主领衔出马为他助拳。
这雁荡剑派的掌门人陈观水,当年修成小三元时并非用的雁荡历代内功心法,而是他自己悟出的“不舍昼夜”意境,乃是有望冲击宗师之境的上佳意境。此刻又是正当盛年,武功造诣还在他方十景之上。
有了这么多朋友助阵,方十景觉得这次来找姬水镜,没有谈不下来的道理。
他们一行二十余人,随着铁狼帮的帮主进了山庄大门,走过两间院落,来到姬水镜所在的屋外。
方十景对着屋门拱手道,“老朽方十景,和一些朋友前来拜会水镜庄姬大家,还请水镜小姐出来相见。”
他年岁虽高,发音却极是清朗,话语不温不火,尽显成名高手的从容风范。
只听屋里传来一个又糯又软、甜甜腻腻的声音,飘入众人耳中便不由引起心神一荡。
“方老前辈是苏州长者,武林名宿,人所共仰,有什么金玉良言教诲,但请赐告。妾身乃弱质女流,抛头露面甚不方便,就在屋里洗耳恭听了。”
姬傲剑见八姐一边目露凶光擦着火枪,一边娇滴滴地说出这么软的话。如此反常的情景,为什么自己却觉得很带感的样子?
狄心棠低声道,“八妹,你还没结婚,说什么妾身呀。”
姬水镜瞪了她一眼,“小棠你真没学问,妾身又不是嫁出去才能用的,有一句话叫做妾身未名,意思就是女子还没有出嫁。”
狄心棠嘀咕道,“好吧好吧,我又不是你,谁耐烦研究这些自称。”
方十景在外的声音传来,“水镜小姐,老朽是打算与你谈一谈这苏州丝织之事。”
姬水镜十分讶然,“苏州丝织这么大的题目,老前辈怎么会让小女子来商议这事呢?”
方十景道,“姬大家,这事非与你谈不可。”
姬水镜长长叹了一声,声音忽然变得又怨又倦,“昨夜外面又是爆炸轰响,又是刀剑打斗,吓得小女子心肝扑扑直跳,这一夜都没能安枕。此刻浑身乏力,头脑昏沉,眼圈都黑了,实是没有心力。老前辈如果定要商议这事,且容小女子稍歇一日,明日再来商谈可好?”
姬灵星疑惑地看着她,“八姐,你眼圈没黑呀。”
姬水镜瞪眼过来,“学着点,我这是待人接物的敷衍手段。”
方十景道,“水镜小姐,你只是一晚没睡好,苏州万户织工没了饭食,已是数月受冻受饿,这些日子可没有一天能够睡好。”
只听姬水镜的语声极是天真无辜地说道,“苏州织工没了饭食,为什么要找上小女子呢?”
方十景道,“你在这银镜山庄里放下了无数铁机,大量织出贱价丝缎,这让苏州织工如何维生?”
姬水镜哎呀惊呼一声,声音登时变得凄楚可怜,“小女子只是在家中学做女红,随意买了些粗笨织机,做出来的都是些粗糙不堪之物,只好三文不值两文的当垃圾卖了,怎么这也有错啊?方老前辈是打算指点小女子的闺阁家务吗?”
姬傲剑绝倒,八姐你太有才了,竟然把这么大的织造工场说成是女红家务。这方十景在苏州也是大有身份的人物,竟被说成了指点他家女子的闺阁内事,传出去真要成为极受欢迎的笑柄了。
方十景果然为之一滞,这年头可没有工商登记,姬水镜非要把银镜山庄里的织造说成是她的闺阁家务,倒也不好反驳。
中国的普通人家之中,男耕女织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可虽说自耕自织乃是小农传统,但你银镜山庄里的“自织”规模也太过分了吧。
只听姬水镜悠悠又道,“小女子听说,男人立身天地之间,有一双手就能养活自己。如果苏州织工果然没有了饭食,下南洋、闯关东、填四川,有的是路子。不知道方老前辈为什么一定要觉得,他们的衣食生计非得着落在小女子身上不可呢?”
方十景张口结舌,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姬水镜继续道,“小女子做的这些粗糙之物,远远不如苏州的精品丝绸。云锦公所的各家团会之中,这方面的获利乃是重头,并无受到多少影响。方老前辈何苦为了那些普通织户,来与小女子为难呢?小女子忙着做这些织物,也是帮我六姐养家呢。”
这三言两语里,姬水镜已经说完了自己的意思。银镜山庄冲击的只是低端丝织品市场,云锦公所的获利大头没受影响,那些失业的底层织匠也不是没有去处,并非只能等着饿死。我生产这些织物赚钱,是为了我家六姐的大事,你一定要出头,就会同时得罪水镜庄和龙魂帮。
只要方十景不愿继续为苏州普通织工强行出头,那今天这事就可以当场化解。没了他们这一行人作为大明卫的打压试探,摊牌之举也进行不下去。姬水镜那两条并没有十分把握的来复枪底牌也可以继续再藏。
而且方十景转身就走的话,姬水镜送他的那顶“指点女子闺阁家务”的帽子,也就不用戴了。
姬傲剑对姬水镜真是打心底叹服了:我家八姐看起来行事简单粗暴,处处漏洞,其实你真要找她毛病,好像又无从下手。莫非她已经达到了传说中全身都是破绽反而没有破绽的境界了?
方十景的一番质问被姬水镜的话语完全封住,便有了些退意。姬水镜也知苏州人素来不喜厂卫,这老方大半生爱惜羽毛,和大明卫多半合作不深,不至于现下就想为他们效死力。
他正欲开口,旁边一位负着长剑、面容硬朗的中年道士却踏上一步,抢先道,“姬大家,你该心知肚明,今日之局无法善了,你躲在屋里装可怜不会有半分用处,还是出来按江湖人的规矩见个真章吧。”
姬水镜轻声骂道,“这雁荡掌门还真是死心塌地给大明卫效命了。”
姬傲剑看着这个一脸倨傲的道士,原来他就是陈观水。
这雁荡派的风格还真是直来直去,总是不顾脸面,直接摆出一副要吃定你的样子。
姬水镜道,“小剑,这陈观水就是陈天河的父亲。”
姬傲剑点了点头,自高自大的样子如出一辙,果然是父子。
狄心棠道,“小镜,他说出这种话就是直接撕脸了,谈不下去了,打呗。”
姬水镜捡起那件把九妹打包过的外衫,重新披在身上,叹气道,“我出去与他们交涉。等会儿要是动手,不管怎么换人,咱们不能全出去,一定要有人在屋里待着,准备随时打黑枪。”
狄心棠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