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州境内,大别山北麓,迎风砦,今日有客入砦,带来大批礼物,故而砦中人声鼎沸十分热闹,议事厅内,砦主田元显和族中长老一起接见来客。
主宾双方直接交谈,虽然口音有异,但大体上交流起来没有障碍,来客都是年轻人,和田元显一样都姓田。
中原朝廷,将南部边疆生活的大小部族统称为蛮族,其中就囊括了生活在大别山脉及周边广大区域的各部族,这些所谓蛮族多以田、梅、冉、鲁为姓,因为生活区域不同,中原朝廷对其称呼也不同。
生活在大别山脉西南区域的蛮族,被称为西阳蛮,又因为大别山西南麓有巴水,举水等五条大河南流入长江,这一区域的蛮族也被称为五水蛮。
而大别山脉西北角的桐柏山,生活在其间的蛮族被称为桐柏山蛮或者桐柏蛮,桐柏山以西襄州地区的大阳山,有大阳蛮,桐柏山以东的豫州西部山区,有豫州蛮。
而大别山北麓光州地区,有光州蛮或光城蛮,那么位于大别山东北麓的霍州地区,自然有霍州蛮,此时,被归为霍州蛮的蛮酋田元显,接见的客人就是来自于西阳蛮的田守光等人。
所谓“蛮”,是中原朝廷对他们的蔑称,迎风砦里的人可不会称呼自己为“蛮”,同样也不会称呼来客为“蛮”。
大家都是大别山中人,也许很多代以前的祖先是同一个碗里吃饭的兄弟,所以田元显对于来客还是比较热情的,不过他对来客身后的中原朝廷,就没那么客气了。
田元显手里拿着把匕首,一边切烤肉一边说:“后生,你家大王准备许我什么官职爵位?是霍州刺史,岳安郡守,还是什么王?”
田守光放下烤肉,顾不得满嘴是油,直接回答:“老砦主说笑了,这种封官许愿和放屁一样,大王哪里会拿来骗人。”
“那他让你们来我砦里做什么?打听消息么?”
“老砦主,晚辈几个今日来,是登门拜访,毕竟霍州换了新官府,总得和隔壁邻居打声招呼不是?免得有什么不必要的误会,闹出事来可就不好了。”
田守光二十多岁,而田元显已经有将近六十岁,按年级可以做他爷爷了,加上满厅的老者,还有手按佩刀、皮笑肉不笑的族兵,给人的压力很大,但田守光浑然不惧。
他出身大别山某山寨,属于所谓“西阳蛮”,如今是一支捕奴队的首领,和田六虎等人一般,跟着西阳王南征北战,去过岭表广州。
此次西阳王取了霍州,为了安抚在霍州极有影响力的蛮酋田元显,便派田守光等人做使者,到迎风砦送礼,顺便当说客。
做说客,当然要对拜访人物有了解,而被称为霍州蛮酋的田元显,并不是久居深山不通世事、没见识的孤僻老头,想要说动对方可不容易。
十余年前,时值周国灭齐国,豫州之地为周国所据,新任豫州总管于翼抵达悬瓠就任后,开始大力整治这一新获区域,据险自守的霍州蛮酋田元显,为其人品折服,遣子为质,归顺周国。
齐国灭亡,陈军进犯霍州,田元显领兵立栅,将陈军击退,后来于翼离任,田元显不知何故反叛,不再臣服周国。
霍州之地历经周、隋、陈几个朝廷管辖,但田元显这些年来一直缩在山中,不归附任何朝廷,因为时局动荡,历任霍州刺史无力对付实力出众的田元显,见他不生事,便井水不犯河水,双方互不侵犯。
西阳王取了霍州,因为还要对淮水一线用兵,生怕官军主力离开后,田元显这条实力强劲的地头蛇打起州治岳安的主意,于是决定拉拢田元显,才有了田守光这次登门拜访。
其实像田元显这样的蛮酋,数百年来历朝历代统治者不是没有打过交道,总体而言所用的手段是承认现状,封蛮酋为州郡官员,治理本部民众,名义上归附朝廷,实际上还是我行我素的土霸王。
统治者们对蛮酋封官许愿,但内心深处不会将其看做自己人,打的主意就是要将蛮酋统治下的蛮户收编变成良民,所以久而久之蛮酋们也学精了。
南北朝廷以淮水为对峙前线,位于其间的大别山脉处于这条线上,诸蛮酋便待价而沽,那边给好处就投靠哪边,在元魏、萧梁对峙时这种情况特别明显。
然而那些自以为可以渔翁得利的蛮酋,到后面大多结局不怎么样,于是越来越多的蛮酋选择坐山观虎斗,不参合山外的纷争,自己过自己的日子。
缺粮、缺物资,就派兵出山去劫掠郡县,官军来了就缩回山中,至于对方的封官许愿,越来越没人信了。
所以田元显对于周国西阳王的招揽完全不感兴趣,他不会为了别人的野心,赔上自己和族人的性命,田守光等人喋喋不休说了许多话,根本无法说动田元显。
若按以往,田元显早就下逐客令了,不过他对田守光等人很感兴趣,所以想知道那个西阳王到底许了何种好处,让这几位如此卖力奔走,甚至还跟着南征岭表,到千里之外的烟瘴之地送死。
对于田元显的疑问,田守光有些疑惑:“送死?老砦主怕是弄错了,我们是去做买卖,又不是做打手。”
这回答出乎田元显意料,他还以为对方要冠冕堂皇说什么大道理,结果竟然这种理由,不由得继续问:“做买卖?做什么买卖?”
“这话说来就长了,山里总是缺点东西,那就得从山外面买,或者用山货换,老砦主是知道的,山外的奸商敲骨吸髓,想要换一斗盐,要价可不低。”
“那一斗盐,其中还掺着三升沙,心黑一点的甚至掺五升沙,吃到嘴里还咯牙,你跟他理论,他就说爱买不买,这种气,我可是受够了!”
此言一出,许多在场的族老和族兵默默点头,山里缺盐,人没盐吃就全身无力,所以他们时常跟入山的行商买盐,亦或是派人出山买盐。
但买到的盐质次价高不说,那些奸商的态度经常让他们憋出一肚子火。
卖给山里人的盐,价格要贵数倍,还故意掺沙,这些奸商偏偏又杀不得,所以只能忍。
田守光自顾自的说着,话题转移到其他方面:“不要说盐,就是粮食也掺沙,铁器,都是次品,收的却是良品价,那些奸商说贩货辛苦所以售价高,我看是吸血吸得辛苦!”
“遭瘟的奸商,两百根铁针敢换一张鹿皮!在黄州西阳,铁针的批发价是一文钱五根,一张普通鹿皮卖到一贯,你们想想看,这是不是暴利!”
“寨里弄一张鹿皮,得耗多少功夫?一不留神还得搭上人命,这种买卖,若是以往也就认了,可现在不同了,我们自己去进货,稀罕他的!”
田元显听到这里有些错愕,他觉得田守光有些答非所问,而对方随后补充道:“老砦主方才问,做什么买卖,很简单,什么买卖都做。”
“方才后生说了,岭表广州靠海,那里有海盐,千里迢迢运到黄州,售价比那些奸商卖的要便宜一半,还都是不掺沙的精盐,我,往盐里掺沙,九升盐掺一升沙,买到深山里,售价翻一倍,你们说,有没有良心?赚不赚?”
“岭表有蔗糖,雪白如霜,吃在嘴里甜甜的,从岭表运回来,价格翻三倍都有人抢,卖了糖去买铁针,一万一万的买,然后到深山里换鹿皮,四百根针换一张,然后运回西阳卖,一贯一张,赚不赚?有没有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