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常臣工对君王说惶恐并不是真的惶恐,就好像是臣工向君王说自己死罪并不真的是要去死,他们只是因为身份特别而形成一种“开场白”。
这一次有些不一样,刘彦的话听上去很重,已经在问建立的国家是为谁而建,会让百官脑袋里有诸多的想象,例如君王觉得众臣在欺瞒、狡诈、违逆……等等无数种。
君与臣是统属关系,亦是对抗的关系。君王权力大到没边的时候,意味着众臣权力被缩小到最小,甚至时刻要生活在惶恐之中。同理的是,众臣的权力大的时候,君王的权力就会被缩小,该换成君王生活在惶恐不安里面了。
历朝历代的君臣关系一旦失衡就是国家不幸的开始,哪怕是再英明的君王权力过大,一生只犯一个错误都会让国家陷入动荡,最明显的例子就是唐玄宗李隆基。
君王从来都该是一个仲裁者和棋手,不应当亲自参与博弈,刘彦的权力当然无人可以撼动,他一直以来也是在当一名仲裁者和棋手。恰恰就是这样,他说那些话才会显得有份量。
跪拜于地的众臣,惶恐就是真的在惶恐,他们碰上了一个任谁都无法撼动的君王,身为臣工手里没有什么好牌可以与之博弈,没有被君王针对自然是不会有什么事情,一旦君王决定要料理谁,那人还是安安分分接受君王的裁决最好。
人生在世绝对会犯错误,手中有权力的人犯错的机率会更大,但凡有权之人绝对不存在清白,差别就是犯的错误大不大,或者说是君王追不追究。
“胡人肆虐中原数十载,寡人率众卿解救百姓于豕奔懦泣,更为续汉家伟业辉煌。”刘彦这一刻的身姿看着挺孤独,是在自问,也是在问百官:“如今外有强敌窥视,内有百姓困苦,汉家旧土余有三四未曾收复,汝等之中可是有人不明?”
先是众卿,后面是汝等,代表着君王态度上的转变。
身在大殿之中的百官,要是以九品中正制来算,仅有极为个别是九品官,其余起码是四品往上。他们可以说是汉国统治的阶层,亦是最大的利益既得者,对于君王怀有什么志向,国家面对什么样的环境,基本上是心知肚明。
汉国的武力强悍,从以一国而敌天下能够看得出来,讲征战汉国并不怵任何敌人,对于汉国会全面收复汉家旧土也从不怀疑。
估计是从轻易灭掉东晋小朝廷中得出汉国必定会一统天下的结论,一些人的思想真的是在发生改变。
拿桑虞为例子,汉国仅仅是有青州的一州之地时,他从来没有想过以身份的便利为家族谋取好处,乃至于是汉军攻占兖州与豫州,情势还没有真正明朗之前,可以说是一心为公。他开始为家族谋取利益是到了淮水之战出结果之后,这个转变并不会太过稀奇,因为并不止是他一人这样。
身在高位而又一直秉持公心……或者说以君王的意志为首的只有纪昌一人。他是真的在肝脑涂地效忠君王没有错,内心里其实也渴望君王的伟业能够实现,也就是从中原起步,进而全面收复汉家旧土,最后横扫万国统治整个世界岛。
知道刘彦志向的人并不少,认真的人却不多。这些人的认知中,“天下”从来只有曾经的汉帝国统治的那些范围,哪怕是知道世界并不那么狭小,可像是被催眠的一样,对外面有多少土地基本是无视的态度。
可以说历朝历代中,“天下”从来还真的就只是那么大,以汉帝国曾经占领的地方为基本盘,顶多再算上草原和西部高原,其余的地方只会斥之为“蛮荒之地”或“不毛之地”,明明可以轻易占领也不会多看上一眼。
也许不止是目光短浅,是条件限制,或是占领的成本太大?
汉帝国一再扩张,占领草原之后有些手足无措,惊讶地发现草原并不适合农耕。而汉家苗裔从秦帝国崩溃之后已经失去放牧的这一“技能”,无法形成足够的效益,支付却是拖累国家财政。他们往西扩张到西域,发现西域就是一个戈壁与沙漠众多的贫瘠之地,西域以西更是除了沙子没别的。
唐帝国发展到顶峰,向外进行侵略战争的时候遭遇到了曾经汉帝国的窘境,就是哪怕是打下一地,统治不会有什么难度,可是统治的成本大得惊人却不会有什么收益。有了汉帝国曾经的尴尬局面,唐帝国创造“羁縻州”政策,于某个地方只驻扎少量的驻军,选个当地人作为傀儡来代为统治,让唐帝国跨出了汉帝国遇到的瓶颈,至少唐帝国在疆域版图上比汉帝国要大出那么一些。
当然了,现在要是找旧例也仅是有汉帝国来作为参考,可能无数的人翻阅汉帝国曾经的史料,会发现汉帝国扩张到极致之后遇到的窘境,得出一个“曾经的汉家版图已经是统治极限,再往外扩张反而是负担”的结论。
幸亏只是有汉帝国作为例子,要是有唐帝国的例子可以看,绝对是要吓得他们从懵懵懂懂的反对无限扩张,到惊惊慌慌地反对极限扩张和限制地方军权。要清楚的知道一点,唐帝国的扩张过程黑历史不要太多,然后地方藩镇就是干翻了中枢,才有了后面的五代十国。
这个时候,绝对不会有人吭声,他们只能是继续拜在地上,听着刘彦在那里发表感概。
“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刘彦在渡步,声音依然不快不缓,听上去没有什么情绪波动:“听听,寡人是最不重要的一个。既然寡人都这样,汝等可有自认比尊寡人者?”
要说的是,孟子提出不少的理论,能够被接受的则是太少,其中关于《尽心章句下》的一些言论更是被斥为缪谈,也就说不止百姓不认可,连带官员和君王也从来都当成笑话,只因为说得很好听,但几乎没有执行的可能性。另外,孟子的一生就是作为一名“斗者”,游历各国几乎是逮住一个喷一个,被喷得最惨的是战国七雄的一个国君,搞得列国的国君知道孟子来了就开始闭门拒客。
刘彦的一句话,让众臣又是齐声口呼:“臣惶恐!”
惶恐之余,少不得是有人在思考,难道君王要开始走“孟子路线”,进而从小脑袋瓜里回忆孟子曾经都提出过什么治国思想。
“有民,方而有国。民为国家之基石,国家纳赋、缴税、兵源离不得百姓。以众多小家汇集为一个国家。民安心生产可使国家富庶,民尚武进取则国家兵锋强势。”刘彦可没有想过要走孟子路线,要有也是霸王道杂之的路线。他总算是提高了而一些音调:“百姓乃是寡人一切伟业之根本,寡人爱之、惜之。汝等之中有人欺凌、掠夺百姓,使百姓与寡人离心离德,是在挖寡人大业的墙角!”
声音在大殿之内回荡,之前的假惶恐变成了真惶恐,自觉干得过份一些的人开始浑身打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