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彧坐于亭中,颜面平稳,水波不兴。
『启禀令君,长老已经出城了……』一名仆从低声禀报道。
荀彧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然后坐在亭内,任凭风吹着衣袍。
过了片刻之后,在道路的远处,便有一行车马蜿蜒而来,然后到了距离亭子两三百步的时候显然是发现了荀彧的身影,顿时停了下来。
荀彧站起身:『彧事务繁重,许久未曾问候族中长辈,今日得见,知长老安好如故,方慰彧心也……』
荀氏长老知道躲不过,倒也干脆,让车马在亭前停下,然后下了车,拄着拐杖,看着荀彧说道:『令君此来,欲倾荀氏乎?』
荀彧拱手说道:『彧不敢。』然后荀彧直起腰来,看着荀氏长老,说道,『然既为臣子,当尽忠义,若有搅乱朝纲,枉顾社稷之辈,彧亦不能坐视不理。』
荀氏长老哼了一声,也没有理会荀彧,径直一拐一拐的走入亭中,坐下,将拐杖放到一旁,然后对左右沉声说道:『都退下!』
荀氏长老的仆从自然应声而退,但是荀彧带来人的护卫则是看向了荀彧,见到了荀彧挥手,才往外站远了一些。
『中平二年,荀氏有地两万四千余亩,庄奴三千余户,口八千余……晏平三年,地三万五千亩,庄奴却只剩不足两千户!口五千余!』荀氏长老盯着荀彧,沉声说道,『今年呢?!莫说汝皆不知!』
荀彧沉默着。
『慈明在世之时,荀氏开讲,八方云集!莫说颍川,冀州豫州,何人不知「荀氏八龙」名号?!』荀氏长老眯着眼,拉达的眼皮之下光芒直刺荀彧,『汝为家主之后,敢问荀氏声望得益几何?!』
荀彧依旧沉默着。
『昔日五府征召,慈明皆不应,反举族人,广布恩泽于族内……汝却如何?当朝尚书令,权掌吏治,举了何人?郭种陈杜满,皆外姓之辈,何有族人出人头之地?』荀氏长老愤愤的将拐杖顿了一顿,『汝食二千石,族内紧裤腰!如此便是汝忠君爱国,重于社稷乎?』
『汝年幼之时,慈明多赞汝聪慧贤良,言汝定然是兴国安邦,光耀门楣之人,故而宁可舍弃自家子嗣,传家主之位于汝!』荀氏长老盯着荀彧,沙哑的声音像是刀子一样扎向了荀彧,『然则如何?!兴国安邦莫须有,光耀门楣定然无!去年冬日大雪,荀氏子弟之中冻死二人,伤五人!无他,便是汝一心为国,公平公正,使得荀氏子弟无足炭可用!天寒亦不得不出外樵采所致!』
『汝虽说事后抚恤,倒也稳妥,然则虽说旁支,亦为荀氏骨血!岂可轻弃之?汝欲求公平公正,然则曹氏夏侯氏,严寒之下,可有冻毙于城外之人乎?老朽已经是风烛残年,尤奔波于外,非老朽之所欲,乃求荀氏一族得以绵延!』
『今日之事,乃自汉孝昭帝始,祖传旧制!』荀氏长老继续说道,『曹公罢沽酒,言及伤农,又不延为惯例,吾等也就认了,然则如今侵盐铁,此乃各族根本,岂可任其摆布!』
曹操要改进盔甲,自然是需要集中工匠来研制,只不过曹氏夏侯氏家族之中能有多少合格的铁匠?所以很自然的,抽调各族的工匠也就成为了必然,而对于颍川,或是豫州的这些家族来说,工匠也是他们的一项重要资源,现在被曹操这样划归到了曹洪之下进行管理,管着管着,可能就改了姓氏,变成了曹家的人了……
这叔叔婶婶的,如何忍住的?谁的心中会满意得笑开花么?会心甘情愿的说没关系,曹老板都拿走,我们全部都是自愿降工资的么?
荀氏长老也没想从荀彧这边得到什么答案,因为他了解荀彧,就像是荀彧了解他,所以荀氏长老又用拐杖撑着,站起了身:『此事,某知道也瞒不住汝……老朽也不瞒你,庄中还有郭氏陈氏,汝若是依旧还说什么忠君爱国,便领兵前来,将老朽等人一并打杀了就是!哼!汝,且好自为之!』
说完,荀氏长老便一甩袖子,拄着拐杖登上了车,然后将头扭到了一边,也不看荀彧,径直下令继续前行。
荀彧拜于道左,直至荀氏长老远去之后,才慢慢的直起腰,神情多少有些落寞。
『奉孝啊……若是你于此地,你会怎么做……』
(风儿轻轻的撩起荀彧的衣角,然后在荀彧的腿脚边摇曳着,半响之后看着荀彧竟然呆呆的站着,既不给关注收藏,也不给月票和推荐票,顿时恼怒的一转身,哼的一声便走了……)
……╭(╯^╰)╮……
『什么?!』
曹洪站了起来,又将马扎带倒在地,咣啷一声。
『启禀父亲大人,确是如此……城中多言乃骠骑欲害曹公,故而使贼胁迫工房管事……』曹馥禀报道,『先是假以良品售卖于某,后悄然换为劣等,使得吾军害于战场之中……』
曹洪胡子不停的抖着,这,这他娘还能这么编么?
可是问题是逻辑上,似乎也说得过去。
本身骠骑斐潜和曹操是对立的,所以使出什么手段都是自然,同时如果确实变成了像是传言所说的那样,先是用好的东西来蒙混过关,等后来就用大量的劣质盔甲来使得曹军的战斗力下降,也似乎是一个不错的办法……
可是,他娘的这是当曹氏夏侯氏的人都是傻子么?
即便是曹洪,在其他事情上贪婪,但是至少军用物品还是要亲自检验一番的,更不用说更加严格的夏侯惇那边了……
现在军队基本上都是曹氏夏侯氏直接统领,即便是有个别蠢货没长脑袋会被蒙蔽,但是绝大多数的曹氏夏侯氏子弟,断然是不会无动于衷看着这种事情发生的,所以这种说法便是只能蒙蔽普通人,在曹洪这里根本就不能成立!
曹洪冷笑道:『哼!好大的胆子……以为吾等皆愚钝之辈不成?!』这不仅是在侮辱曹洪的人格,还顺带在侮辱曹洪的智商!
曹馥闻言也是大怒,便说道:『待孩儿再去探查,究竟传言来于何处?查根究底,也将将其重重治罪!』
『且住!咳!不必去了!』曹洪叫住了曹馥,然后沉吟许久,最后叹息一声,『去将工房管事以贪财误事,乏军兴之罪,斩首示众了罢!』
『父亲大人!』曹馥不能理解。
『某说了,此事……』曹洪闭上眼,『便暂且如此了结!』
通敌么,自然是大罪,可问题是,这个『敌』本身的定义就是模棱两可。
若说是骠骑将军是敌人,可问题是骠骑将军开疆辟土,而且还是大汉朝廷才册封不久的正儿八经的西京大都督,同三公,然后这样的人是敌人,那么骠骑的敌人又是谁?
这是首先,名义上说不过去。
毕竟很多事情在台面下做可以,但是拿到台面上来,就多少有些尴尬了,就像是**萌妹,穿着裙子自然是一切妥当,可是脱下**就多少有些违和了。
再其次,真要追究起来,许县城中,和骠骑将军斐潜有来往,有『通敌』嫌疑的,只有工房管事一人么?
若是真的以这种罪名严查下去,怕不是许县之中多少官吏立刻战战兢兢,风声鹤唳,生怕自己被牵连其中,那么在这样的氛围之下,还能有什么工作效率么?春耕之事,难免又出问题,然后再影响到今年收成……
最后,这样的传言出来,也等于是告诉曹洪,现在已经牵扯到了骠骑了,再往上,那就是天子了,当然,不是说这个事情是天子授意,毕竟天子刘协也没有那个能力,而是在隐晦的表示,收手吧,再下去就捅破天了……
曹洪仰头望天,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来人……卸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