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江东遇到了各种问题的时候,在关中之处,正在展开的青龙寺大论,也遇到了一些问题,当然,这些问题基本上就是属于文学和思想上的碰撞了。
这也是斐潜举办青龙寺大论的本意。
唯有思想上的碰撞,才能产生出文明的花火。
但是谁也没有想到最先产生了巨大的思想碰撞的,并非是六经,而是《孝经》。
《孝经》据称是孔子的『七十子之徒之遗言』。
当然,孔老夫子已经离开尘世很多年头了,这老爷子当年讲过一些什么话,嗯,也确实只有其徒子徒孙可以摸着良心表示孔老夫子确实这么说过。
大汉当下所传《孝经》,本来是河间人颜芝所藏,由其子颜贞献出。看这个姓氏,也就知道是那个传人的后代了。
后来这个《孝经》经过长孙氏、博士江翁、少府后仓,谏大夫翼奉、安昌侯张禹等人共同认证,盖上了名戳,表示此经所传,和他们家里面的《孝经》的经文皆同,算是为这个《孝经》定论了,就是差不多相识后世鉴宝砖家那样写了证书。
这便是《今文孝经》,合计一十八章。
但是有意思的是,过了几年,大汉鼎鼎有名的拆迁户,鲁恭王扒拉了孔子老宅……嗯,这说明『强拆』其实也是有华夏传统的,然后在坏壁之中发现了现《尚书》、《礼记》、《论语》、《孝经》等书,凡数十篇,孔安国悉得其书。而这个扒拉出来的《孝经》之中,竟然是二十二章……
意?!
之前不是有砖家盖章签名,认证有效,说是大家都是原版,大家『皆同』是一十八章的《孝经》么?
难不成这砖家……
然后就有砖家鼓着红肿的脸出来了,宣称说:『这个……那个……都一样,都一样……哈哈哈,呵呵呵,告辞,告辞……』
反正不管信不信,都是这样了。
所幸的是,《今文孝经》和《强拆孝经》,呃,是和《古文孝经》相差其实也就之差了一章,『闺门之内,具礼矣乎!严亲严兄。妻子臣妾,犹百姓徒役也。』
其他的章节则是略有合并和字体变化。
这种差异其实问题不大,因为春秋战国之时,有些文字到了秦汉的时候会有一些演化和转变,比如『亡』和『无』,『疾』和『病』,还有『女』和『汝』等等,言语习惯还有时代变化的因素产生的差异,是一个很正常的事情,并不能因此就说明《今文孝经》和《古文孝经》之中究竟那个字才是原装货,那些是后封的,只要三码,嗯,四码合一,没有保修过,也就算了。
只不过唯独少了一章!
闺门章。
当然,具体是那些包括孔子门徒子弟记漏了,还是当时的砖家合计的时候,觉得孔老人家不至于盯着旁人的『闺门』不放,不符合孔老夫子的身份,就特意『避讳』,就不得而知了。
不过这个事情么,后世的儒学研究者也有论调,表示大概就是因为『父贤不过尧,而丹朱放;子贤不过舜,而瞽瞍顽;兄贤不过舜,而象傲;弟贤不过周公,而管叔诛;臣贤不过汤武,而桀纣伐。』所以将闺门章给删除了。
要不然这脸皮上不好看啊……
而在青龙寺当下争论的,并不是古今孝经之间的差别,而是对于孝经的延伸、注解和阐释,毕竟当下是『正解』大论。
这些延伸、注解和阐释之中,最为突出的矛盾,则是关于『丧葬』方面。
有一些人认为丧葬,特别是厚葬的风俗,处于华夏的主流地位,是因为儒家强调『孝』的原因,尤其是在两汉之时,厚葬之风尤盛,就将这个风俗完全归于儒家的『孝』,但是实际上么……
关于『孝』这个观念的产生,若是论其诞生的确切时间,较为普遍的看法是在周代,但孝的基本含义明确转为『善事父母』则是战国及其以后的事情,是经过儒家的阐释发挥,才把『善事父母』最终成为『孝』的核心,甚至是唯一内容。
然后从『善事父母』变成了,或是等同于『厚葬之风』,这个么,就有意思了。
厚葬之风,早在原始社会的时候,就已初见端倪,春秋战国之前,孔老夫子还没有对着门徒叽叽咕咕的时候,就已经是有大批的人进行厚葬了。究其原因,未必是这些人超前感应了在孝经当中所提及的『善事父母』,而是因为那时的人相信灵魂不灭。
求长生,求复生,死为不灭,灵魂永存。
这才是厚葬出现的主要原因。
在旧石器时代中期以前,认为先祖死后灵魂不灭,仍能祸害或保护子孙,干预人事。在这一观念影响下,丧葬习俗中就自然出现了厚葬现象。
既然是认为人死后灵魂有知,活着的人便不惜重金厚葬死者,去换得自己心灵上的安危,相信自己在死后也能富足与安宁。生者无愧,死者欣慰。在这种观念和心理的影响下,厚葬便成为当时社会的一种习尚,并久盛不衰。
厚葬起初之时只是『陪葬』。
也就是『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将原本生前最为喜欢的,最为珍贵的物品,和死者一同埋葬,寄托哀思,也为了在心中相信死者依旧可以在地下继续拥有其珍爱的器物,或是人和动物,这习俗和『父母』其实起初没有多少关联。
因为在早期的墓葬之中,就有年幼的孩子身边也封存陪葬了大量器物的。难不成这孩子也是因为有孩子为了『善事父母』才厚葬的?
『此乃本末倒置是也!』管宁侃侃而谈,环顾于众人之间,神色之中透着一种不容分说的确定之色,『孝与不孝,绝非厚葬父母与否而定!』
『若人子平日不行孝道,唯父母死后设祭嚎哭,典礼十里,重金殡殓,便可谓尽孝乎?』
『生而不得养,死后方以臧,可谓君子乎?』
『孝重于心,而非其名!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守孝之礼,乃寄哀思,然有钓名之辈,以惨绝之举,侵削之行,摧残自身,以示孝道,此等极端守孝之风,未免有些过为已甚!』
『更何况,昔日孝文之时,临邯郸道意惨凄悲怀,顾谓群臣曰,「嗟乎!以北山石为椁,用纻絮斫陈,蕠漆其间,岂可动哉!」左右皆曰,「善。」唯有释之前进曰,「使其中有可欲者,虽锢南山犹有郄;使其中无可欲者,虽无石椁,又何戚焉!」孝文遂称善,终薄葬于霸。』
『如今且看,长安各陵皆有盗!』
『赤眉等众数十万人入关,烧长安宫室市里,民饥饿相食,死者数十万,长安为虚,城中无人行。宗庙园陵皆发掘,唯霸陵、杜陵得全!』
『厚葬非为孝,沽名钓誉乎?又引贼盗侵扰,至先灵于九泉亦难安眠!此等便可称之为孝?其可怪也欤!』
『既治孝经,当求正解!』
『至今日起,正孔先贤本意,孝于平日,乃重敬养!』
『绝非待死后方厚葬而为孝!』
管宁侃侃而论,旁征博引,加上长安各陵的命运其实就在眼前,引为实例,确实是很有一些说服力。
管宁在他十六岁时失去了父亲,其表兄弟都怜悯他孤独贫困,表示愿意赠予他用来给其父亲治丧的费用,管宁全都推辞没有接受,而是根据自己的财力为父亲送终。这在大汉厚葬之风当中,不可不谓勇气非常。
要知道那个时候管宁才十六岁!
管宁直言,表示孝的本质与厚葬毫无关系,同时也表示孔子对于孝道的表述当中,也没有说要进行厚葬的,只是说要符合『礼』。
对于什么才是符合孝道的『礼』,管宁表示最为主要的是『敬』和『养』。『养』是尽孝的外在表现,而『敬』是于内心当中的前提,是孝得以实现的根本保证。养只有在心中存有敬意的前提下展现于外,才能称为孝,孝是敬之心与养之行的结合。
『养』而不『敬』,同样也不能称之为『孝』,首先应该是要有敬心,然后才考虑孝行能否真正得到落实。
管宁大肆批判如今世俗之风,『生不极养,死乃崇丧』,根本就不是『孝』,而是沽名钓誉之人,利用父母丧亡来给自己涂脂抹粉,沽名钓誉,并且胁迫着他人也要一同如此,导致整个社会风俗畸形,对于这样的现象及其愤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