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匈奴打不到河南来了,地方势力格局不会在短时间内有大的变动,那么就需要花费大量精力,做水磨工夫,一点点来。
但如果让匈奴攻来,不但损失威信,让地方动荡不休,离心离德,还会让人口锐减,更不值得。要知道,濮阳、东平二郡的府兵部曲,至今尚未完全配齐。
增设府兵,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各项条件都还不太成熟。
他注定要与士族豪强相爱相杀一辈子。
“夫君,你是不是对士人有看法?”庾文君突然问道。
“怎么会?”邵勋笑道:“如果我不喜欢士人,怎么会娶你呢?”
“不一样的……”庾文君低声说道。
“其实,我只是对很多人失望而已。”邵勋说道:“我为他们做了那么多,甚至亲自上阵冲杀,剿灭流寇、驱逐匈奴,他们坐享其成,却还暗里与我相争,怪话连篇。更过分的是,有些人私下里还嘲笑我的出身。”
“夫君……”庾文君看着他,说道。
“罢了,一群鼠辈而已。”邵勋感慨道。
气吞万里如虎,几乎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刘裕,始终被人诟病出身问题。
刘裕祖父是太守,父亲是郡功曹,只是到他这一代败落了而已,但仍然是广义上的士族出身,只不过是寒门罢了。就这都让人看不起,高门士族十分抵触归附于他,明里暗里的鄙视之下,搞得刘裕也很不自信。
即便他掌握了大权,士人仍然对他不客气,闲下来侃大山时经常对他穷追猛打,让刘裕“辞穷理屈”,最后只能自嘲“我本无术学,言义尤浅”——说这话时,多少是有点窝火的。
一个军事天才,一个实际掌握东晋大权的权臣,士人还对他如此不客气,鄙视他的文化、出身,可见一斑。
还好这是北方,士人现实多了,没南朝的那么夸张。但终邵勋一生,他这个出身问题肯定会被人私下里反复嘲笑、鄙夷。
这不是什么小事。
士人鄙夷你,意味着向心力不强,人家只是迫于无奈暂时依附你,一有机会就要搞事。
他和刘裕在这方面,面临的问题半斤八两。
邵勋出身比刘裕低,但文化水平比刘裕强,而且强很多,至少他书法不错,还会写一些中规中矩的诗赋。
另外,他会说洛阳话,这是“上等人”的标志之一。
玄理、乐理也有所了解,但不精通。
其实,他已经具备了下级士人懂的东西,但出身不行。
刘裕连寒门士人所需掌握的东西都不了解,但出身好。
邵勋心里很清楚,他跟士人终究不是一路的。
所以——
他拉着庾文君的手,站起身,看着广阔无垠的田野,以及收获后满是喜悦之色的屯田军士卒,说道:“这才是我真正的基业,将来可以直起腰杆的真正本钱。”
说到这里,他凑到庾文君耳边,低声道:“也是我们孩儿真正的本钱。”
庾文君脸上满是羞红,但心里甜蜜得无以复加。
二人沿着乡间土路向前行走着。
沿途遇到了一些屯田军士卒,纷纷停下来行礼。
男人在收割、输送、脱粒。
妇人则在下风口扬麦、晾晒。
孩童冲进田里,一边嬉笑打闹,一边捡拾麦穗。
老人端着竹箩,里面放满了采摘的桑叶,准备回去喂蚕。
牛羊站在厩中,时而低头咀嚼,时而看着外面。
田边的小河内,荷花繁盛。
农人挖掘的池塘中,菱叶鲜翠。
时不时有鱼儿跃出水面,淡黄色的鱼鳞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夫妻二人不自觉地停下了脚步。
风静静吹着,掠过这片乱世中的净土。
“这批屯田军,可慢慢编为民户了。”邵勋说道。
与士人打交道带来的烦闷,此时已经消散大半。
邵勋看着看着,就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不是没有意义的。
或许,每每烦闷之时,就巡视一下他的“王国”,当满足感油然而生之时,他就又充满动力了。
不然的话,他怕自己忍不住杀人啊。
“现在,我的这些不被士族掣肘的基业,需要一个继承人。”邵勋看向妻子,轻声说道。
庾文君把脸埋在他怀里。
她又幸福得晕晕乎乎了,同时暗暗自勉,一定要帮夫君打理好家业。
夫君也很难的。有些事,算了吧……
邵勋轻轻揽住庾文君,嘴角含笑。
一切尽在掌握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