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楼有七层,每层各不同。
它的建筑风格当然是美丽的,高出此城所有建筑的高度,也足能显得出它的特殊和威仪。
它也在这座城市的中心矗立了很多年。
但它给人的感觉,仍然是疏远且令人紧张的。
立在此间,不似在此间。
楼上的人看人,楼下的人经历人生。
在不赎城的这次见面,是姜望和萧恕都不曾想到过的。
不意相逢却相逢。
当萧恕察觉到注视,抬起头来,看到的是一双宁定的眸子,一种愈发清晰的轮廓,和风霜刻磨后的坚韧。
其人绝不是那种完美无瑕的美男子。
但自有其与众不同的风姿。
他坐在那里。
你可以感受得到他的年轻,他旺盛的生命力,他如烈火般燃烧的勇气。
你也可以感受到他的笃定,他的从容。
经历过太多,战胜过太多,所以能够从容。
他负重前行不曾回头过一次,因而如此笃定。你知道他会一直往前走,除了生死之外,没有任何人任何事情,能够将他阻拦。
萧恕当然不会忘记这个人!
虽然在山海境里缘铿一面。
可但凡是参与过黄河之会的人,谁会忘记这样一个人,这样一张脸呢?
天骄云集之刻,他摘魁名。
群星璀璨之时,他最耀眼。
如今。
止步于黄河之会十六强的失败者,孑然一身,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仰望在黄河之会摘魁的英雄。
如今。
在山海境不自量力无功而返的庸才,仰望山海境最后的胜者。
此刻他仰头望去,天光刺眼。其人坐在整个不赎城最高的地方,即使是在这种法外之地、这种极度混乱的城市里,也是当地最高权力者的座上宾。
而他是街中路人。
人和人,如此不同。
曾经同台较技的经历,像是一个狠狠的巴掌,在人生里扇了过来。
萧恕下意识地掩面,下意识地加快脚步想要离开。
但随即他又停下脚步。
又把手放了下来。
然后笑了笑。
他已经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
包括他的不服。
包括他的不甘。
包括他的羞耻感。
……
萧恕这个人,姜望当然记得,但是当初黄河之会的匆匆数面,并没有给他留下太深刻的印象。
列国天骄聚集在一起,耀眼的人物太多,一部分人的光芒被另一部分人所遮掩。
真正让他印象深刻了的,是在见我楼时,楚煜之所说的那一番话。
也由此知道了这位丹国内府层次的第一天才,在丹国所遭受的种种不公。
说起来萧恕在黄河之会的成绩的确不算亮眼,但作为丹国来说,能打进黄河之会的正赛已经是胜利。更别说将萧恕淘汰的人是秦至臻,那可是黄河之会上唯二的天府修士,有资格问鼎黄河魁首的强者。
当初在观河台上同场较技的那些天骄,谁能打包票说自己一定可以闯过秦至臻那一关?
听楚煜之说,因为山海境的再一次失利,借用的大量资源难以偿还,神魂又遭削弱,萧恕已经被彻底剥离了元始丹会的资格……
那种遭遇的确令人叹息。
但无论是楚煜之自己,还是听到消息的姜望他们,都不觉得萧恕会就此一蹶不振。
不管怎么说,萧恕都是丹国内府层次的最强天才。
只要迈过去这一关,未来仍是可期。
但他怎么会在现在这个时候,来到不赎城?
姜望有些好奇,但旋即又想到这种好奇或许于对方而言是一种冒犯,所以只是善意地颔首,便收回了视线。
……
……
这一天的不赎城,好像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热闹。
这种热闹不是因为来的人多,以前拖家带口一整个寨子几千人逃来不赎城的,也不是没有过。
这种热闹,是因为进城的人里,别具一格的人多。
比如一个舍不得交半文钱命金的,比如一个恨不得把鞋袜都脱了交上来的,还有现在这个二话不说闷头往里走的……
“诶诶诶,干嘛这么急?”守门的罪卫嚷道:“规矩知道吗?”
新来的这人穿戴不俗,面容坚毅。
踏步之间,如虎行山,自有一股凌人的气势。
“让开。”他只道。
他的声音并不宏大,但自有一种久在高处的威严。
虽然身后有整个不赎城为之撑腰,这守门的罪卫好像也没有什么脾气,耸了耸肩,真个就让开了。
在城门附近那些人看好戏的目光中,新来的这人大踏步地往里走。
他对这地方的秩序大约是不满的,甚至可以说很不喜欢这个地方,而且他也完全不掩饰自己的不喜欢,眉头皱得很明显。
但他毕竟走进了城池里。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事事都由着自己的性子。无论是谁,一生中总有一些时候,必须要接触自己不喜欢的人,必须要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必须要去自己不喜欢的地方。
有的人甚至一生都是如此。
他懂得这个道理,也教会自己忍受。
佛家以此为八苦之一,是为“怨憎会”。即是说与自己所怨憎的人或事,因缘聚会在一起。
这是人生难以摆脱的苦楚。
他不觉得自己应该例外。
此时他立在城门之后的大街上,立在那充斥着各式恶意的目光中,放眼望去,是各种乱七八糟的不规则建筑,各种烂七八糟的不体面人。
不赎城不是一座特别巨大的城市,但庄雍洛三国乃至于整个西境走投无路的人,全都涌进了这里,三教九流,龙蛇混杂。
要在这里找一个人,并不容易。
他腾空而起。
如神的力量骤然勃发,他强大的灵识离体而出,如水银泻地,以一种无所顾忌的姿态、迅速铺展开来,涌向四面八方!
他当然不能够以灵识覆盖整个不赎城。
但是在这种灵识铺地的情况下,掠搜整个不赎城,不会超过三十息。
他腾跃在空中的姿态、不加掩饰的强大气息,以及足能令人感受到压迫的汹涌灵识……无不昭示了他神临境修士的身份。
一位看起来如此年轻的、神临境的强者!
能够在不赎城里生存下来的人,全都是识相的人。
一时间以这人所在的位置为中心,凡是能够看得到他的人,全都像惊鸟一样掠走,往更远的地方散开。
唯有一人,逆人潮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