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蜚那双浑噩的眼睛睁开来,咧着嘴傻笑。
“喂。”白玉瑕问道:“你的意识清醒吗?”
革蜚茫然地看着他,嘴巴咧得更开,傻笑着:“嘿嘿嘿……阿巴阿巴阿巴。”
刷!
彗尾倏然出鞘,擦着革蜚的脖子,直至钉入了抱节树身。
革蜚愣了一下,这时才感受到那种锋芒和杀气,猛地缩头,恐惧地蜷身往后,带动锁身的铁链,哗啦啦的响。
“站起来!取你的剑!”白玉瑕低声喝道。
革蜚惊得连连后退,哇哇乱叫,眼神浑浊,口水乱飞。
看着他这可怜而又叫人厌弃的样子,白玉瑕眼中寒光不敛。
“我想杀了他。”白玉瑕说:“当初张临川杀了我父亲,就是他纵容坐视!”
姜望并不说话。
他会站在这里,是表示他支持白玉瑕的一切决定。
白玉瑕紧紧闭上眼睛,深深呼吸一次,再睁开来,意甚萧然:“但面对一个傻子,我出不了剑。”
他是观河台上展现越人骄傲的天骄,他是那个放弃推举,要堂堂正正赢得正赛名额的白玉瑕。
很多年时间过去了,很多事情都改变了,但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变。
革蜚已经披头散发、满身泥污,缩到了抱节树后很远,几乎靠近台阶。那条已经生出铁锈的巨大锁链,被牵拉到极限,像是这只可怜怪物的尾巴。
他浑浊的眼睛里都是恐惧的泪,啊啊哇哇叫个不停。
这具身体完全不存在清晰的神智,当然更无所谓尊严和骄傲,只有残余的求生本能。
白玉瑕伸手将彗尾收回,归入鞘中,径直转身:“走吧!”
姜望陪着他一起走出院子,随手一招,带上了门。
天风飘雨在山间。
两人并肩在走下山的路。
“革氏有着非常古老的历史,世代传承驭虫之术,是越国最具荣耀的名门。我白氏与之相差甚远,但到我父亲接任家主后,两家之间的差距就在快速缩小。”白玉瑕道:“我父亲在修行上不算绝顶,但在经营上很有能力。琅琊城之所以比越都还有名,可以说全靠他的经营。”
“但革氏被追近的根本原因,还是革氏自身的衰落。古老的驭虫之术跟不上时代,他们急于突破瓶颈,求‘蜚’多年,不能得获,反倒损失惨重。在道历三七九五年死掉的革氏家主,是革氏当时唯一的真人,也是国家的支柱。自那以后,革氏再未出过真人。”
靴踏石阶声渐悄,白玉瑕眺看山下:“革蜚本来很快就要成功,再度撑起革氏门庭。”
姜望道:“事实上比我预想的慢很多——当年他既然能够顶住张临川而不死,距离洞真就应该已经不远。”
如果他知道当初革蜚是与张临川杀了个不相上下,那他必然还会有更激进的判断。但张临川已死,越国的统一口径,是革蜚拼死挡住了张临川几招,不敢闹大的张临川才遁身而走。
白玉瑕接道:“但直到如今也没有成,以至于在陨仙林里出了意外。”
伍陵尸骨无存,革蜚疯癫而归。曾经闯荡山海境的组合,以这种方式退场,离开了人生的赌局,不免让人唏嘘。
“可能他不求小真。”姜望分析道:“他对未来有更长远的展望。或者说高真人对他有更多的安排——又或许是防备楚国?”
“于国事分私心,借外贼杀国人,如此倾轧同国大族。革氏已经无药可救,纵容革氏的朝廷亦然如此。”白玉瑕摇了摇头,又怅然道:“但是我从小认识的革蜚,不是这种人。或许是他以前隐藏得太好了。”
聪明人向来也是自信的人。但白玉瑕这样的聪明人,宁可怀疑自己以前对革蜚的认知不对,也不曾怀疑革蜚的真实性。
因为革蜚是高政的弟子。
革蜚如果有问题,绝对瞒不过高政。
高政在越国人的心中,便是真理一般的存在。即便白玉瑕,也很难跳出其外。
姜望道:“又或者,人也是会改变的。”
白玉瑕轻舒一口气:“一直没有问你,当初在山海境,革蜚经历了什么。你知不知道?”
姜望想了想:“当时他和伍陵一起入局,我淘汰了伍陵,让他跑掉了。后来他大概是被山海境里的怪物杀死,他的肉身被山海境里的混沌所寄托,被我们联手击破。”
白玉瑕道:“自那以后,他就突飞猛进,让我一度绝望,不知如何才能追及。”
正是因为面对革蜚的恐怖进度而绝望,又被名不见经传的向前击败,从小循规蹈矩、勤苦用功的白玉瑕,才会忽然地放纵自己,来一出不辞而别,跟着向前去游剑天下。
姜望道:“或许是山海境里的失败,让他明悟了什么,破而后立。楚国的项北也是在山海境之后大有不同,我看他洞真就在眼前。”
白玉瑕幽幽道:“我也破了很多次了,什么时候才能立呢?”
姜望拍了拍他的肩膀:“其实在酒楼这些人里,我最看好你。”
“祝唯我随时都能洞真——”白玉瑕叹息道:“你就别制造焦虑了。”
“快不一定就是好,每个人的‘真’,并不一样。玉瑕,你要有耐心。”姜望劝慰道:“就好比我,你看——虽然我现在还三十岁不到,但我已经是天下真人里数得着的强者。”
白玉瑕按住额头直跳的青筋,转道:“去我家吃饭吗?”
“去啊!为什么不去?”
“那就走吧,先聊聊别的。”
“那便聊一聊我在妖界的见闻吧,那些个真妖,看到我就躲,要么躲在大军深处,要么躲在天妖身边,要么死不露头,根本找不到下手机会,只能再去边荒碰碰运气了……你真该学学我,斩杀异族十八真的目标,还远远没有完成,你看我气馁吗?人生贵在坚持嘛!”
白玉瑕面无表情:“如果实在是没话聊,也可以不用聊。”
两人在山道上又走了一阵,姜望拿胳膊肘碰了碰白玉瑕:“欸,白掌柜,拿点钱给我。”
“我的薪水也很微薄,你又不是没看过账本——”白玉瑕警惕地看着他:“拿钱做什么?”
姜望一脸的理所当然:“给伯母买点礼物啊!你不会觉得我是这么失礼的人吧?算了我也不会挑礼物,不知道伯母喜欢什么,你先去买,买好了拿给我。”
……
……
姜望和白玉瑕已经离开了很久。
院落里被铁链锁住的革蜚,仍然痴痴傻傻地在地上爬。一会儿呜呜呜地哭,一会儿毫无意义地大喊大叫。
直到某个时刻,一身便服的龚知良来到这里。
他手里提着一个食盒,脸上带着温和的表情,慢慢地蹲在抱节树前,一边放置碟碗,一边道:“小蜚,吃饭了。”
像一条狗一样在地上爬的革蜚,慢慢抬起浑噩的眼睛。
遽然跃身而起,轻而易举地瓦解了龚知良的防御,以迅雷之势一把将其按在地上,按出‘嘭’的一声巨响,死死掐住他的脖子:“你们为什么要把他引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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