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何等耻辱!
哪怕高政出来诈个尸,哪怕越国皇帝文景琇亲自出手呢?他也能稍微好想一点。
想他这般与斗昭、姜望齐名的天骄,竟翻船在越国这条小阴沟,被名为“革蜚”的浪花扑灭,真是一生名誉尽东流。羞对献谷父老也!
革蜚漠然道:“如果我不是革蜚能够让你容易接受一点,那你便这样认为吧。我是不在乎弱者的想法的。”
“你他娘——”钟离炎气得几乎跳起来。
但被革蜚狠狠一脚,踩回地面。
革蜚的靴子贴着他的左脸,他的右脸贴着泥土。
不甘受辱的钟离炎不断挣扎,却被革蜚一次次击溃挣扎的力量。
“右都御史!”整军列阵的卞凉出声道:“此人乃楚国正使,不可伤他性命!”
卞凉这时候也是惊疑难定。
革蜚不仅有与钟离炎正面对决的实力,还战而胜之!
钟离炎说此革蜚不是真革蜚,他心里是认的。
所以虽然嘴上客气,姿态亲近,也没忘了让大军保持警戒阵型。
革蜚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并不挪开自己的靴子,只道:“他提剑斩我时,可没人叫他不要伤我性命。”
卞凉体型精悍,平日也自问体魄过人,但今日看到钟离炎不断溃散的血气,一层一层如钱塘溃潮,方知何为体魄强大。而便是如此强大的钟离炎,却被革蜚打成了这样。
他赶紧说道:“我引军前来,又开启护国大阵,就是奉命保你。事先可并不知你有如此实力!”
“奉谁的命?”革蜚问。
卞凉道:“天子御令!”
革蜚移开了靴子:“那就再看看皇帝还有什么命令传来吧!另外——”
他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略显不适地皱了皱眉:“叫人给我拿一套新衣,我身上已穿得脏了。”
他又补充:“要儒衫。”
……
一面巨大的铜镜之中,正映着革蜚有碍观瞻的五官。
当这面铜镜拉开视野,军容严整的三千越甲、躺在地上仍在濡血的钟离炎,也都纤毫毕现。不远处的隐相峰,静立在彼,观察着铜镜的文景琇,仿佛感受到一种注视,他轻轻地握住五指,又一根根地松开。
离开太庙之后,越国皇帝就直接来到了这处有着特殊布置的修行殿。独坐石台之上,静赏铜镜之景。
好戏已经开场,他正在等待另一位合格的观众。
正看到革蜚说‘要儒衫’,便见得星光点点落高天,渗透宫墙,飞跃琉璃瓦,显化在殿中。
这是一尊通体呈现黑色的威严星神,身着全甲,遍镌诡异星纹。这尊星神的一切都覆在甲中,只在黑幽幽的头盔里,显出一双睿智的、星辉流动的眼睛。
赫然是十二黄道星神里,排名第一的【星纪】。
文景琇参加祭礼的冕服都未脱去,就这么静静地坐在那里,注视这尊星神,注视星神所代表的诸葛义先。
越国国势持于其身,护国大阵的力量簇拥他,整个越国皇宫宫都在回应他……他把握这个国家的至高力量,在这个国家最核心的位置,有能够跟任何人对抗的勇气。
殿中无侍卫,因为越国没有人比他更强,他已然体现这个国家最强的个体姿态。
星神和君王就这样对视良久,仿佛谁都不在乎铜镜里所映照的一切,也包括钟离炎的生死。
就在隐相峰下的卞凉都忍不住,命人向王都请令时。
终于【星纪】开口,他这样问道:“越甲能当楚锋否?”
文景琇看着他,坦然道:“不能。”
“那还摆弄这些无意义的东西做什么?”披甲的星神环顾左右:“国势,大阵,兵丁,大内高手……意义何在?”
他代表诸葛义先提问,问的是此刻,当然也不止问此刻。
文景琇只道:“朕乃社稷主,受责天下。虽知不敌,不能引颈就戮。”
星纪道:“明知不敌,仍然负隅顽抗。徒伤万民而无一用,你这皇帝,置越地百姓于何处?”
“伤民非我,孽行非我。”文景琇摇了摇头:“楚锋不至,越地百姓自安也。若无外贼,天下无事,朕愿置黎庶于安乐地。”
“堂堂一国之君,有此天真之语,实在可笑!”星纪冷笑:“设使无楚,难道无秦?设若无秦,莫非魏、宋无锋?难道如你所说,天下都要忍而让之,莫要伤你越民?”
文景琇看着他道:“若如您所言,则弱国不必存在。朕只有一言相问——昔年楚太祖,为何不臣?”
“狂妄!”星纪一刹显狞态,仿佛那位纵横南域数千年的盖世大巫,在苍茫尽处投射了他的威严,令这座巍峨宫殿,陡然诞生摇摇欲坠的脆弱感——“你也敢自比我朝太祖?”
文景琇依然古井无波:“身不能至,力不能达,心向往之。”
正朔天子,能否不教而诛、不罪而死?
最需要维护国家体制、最能代表现世洪流的霸国,当然不会如此妄行。
两国交伐虽无阻碍,如今楚国伐越,是否现实?师出何名?书山是否会插手?景国秦国会不会干涉?
星纪仿佛知道了文景琇有恃无恐的理由。
这一刻星神的声音散去,诸葛义先的声音降临:“革蜚这件事,你们越国需要给一个交代!”
“革蜚?”文景琇扭头看向铜镜里映照的那个人,淡然地道:“尽管杀了他罢。朕不知现在占据这具身体的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