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冬天凛冽夜风的吹袭下,树枝上仅剩的黄叶也都飘落了。
余下光秃秃的树枝,在北风中战栗。
陆逊的心情一如这光秃秃的树枝,遍是惆怅、茫然、彷徨。
“怎么会呢?”孙茹问出一句。
陆逊“唉”的一声叹出口气,他张开嘴,却发现…这事儿无从说起。
他要怎么说呢?
如果说,如今的局势下,他陆逊的夫人孙茹秘密抵达交州,只是会引起孙权的猜忌。
那么,如果有关“鸿雁”这个团体,有关孙策“遇刺”的真相,这就是一份逆鳞,一份重重的、深深的逆鳞。
只要孙权还是东吴国主一天,那这份“逆鳞”谁碰谁死!
“夫人,你告诉我,交州苍梧何时传出‘鸿雁’之事?何时传出调查岳父真相之事?”
陆逊问的一丝不苟。
孙茹微微咬唇,“似乎…似乎这些年,隐隐一直有这么一条消息,通过交州的使者、商贾…隐隐都会传出,可…因为是交州,是士變家族的疆域,故而…我就是想调查也…”
“你该早些告诉我!”陆逊顿感一阵头晕目眩…
他仿佛看到了不远的将来,孙权打压陆家,陆家没落时那悲惨的模样。
“还有一种传言…”孙茹继续道:“传言说…说我娘乔靓与弟弟孙绍也被叔父幽禁在交州,却…却不知是不是苍梧郡!”
啊…
陆逊越听越是细思极恐,越听越是触目惊心。
乔靓是大乔的闺名,算是陆逊的岳母大人了,陆逊也曾想到,或许大乔与孙绍会被孙权秘密的藏在交州,这样远离东吴,就无法威胁到他的统治。
一如…
陆家四房的陆绩一般,名义上任交州郁林太守,实际上交州都归士變统御,陆绩在郁林除了摘摘橘子外,什么也做不了。
这相当于把他们赶出政治中心,让他们被边缘化!
可现在…
先是孙茹秘密潜来,再是苍梧郡传出“鸿雁”的消息,最后又有“大乔与孙绍”被藏在交州。
在这一系列的传言下…
陆逊的脸上顿时就浮现起四个大字——大难临头!
他觉得,照着这样发展下去,待得他攻下交州之时,他一定会比徐琨、周瑜、太史慈死的更惨。
“不妙了…糟了!”
陆逊口中喃喃…
孙茹看出陆逊的紧张情绪,连忙道:“若是…若是影响到伯言,那我回去便是…我是秘密前来,料得…”
“这东吴,有什么能瞒过你叔父的?”陆逊长长的吁出一口气,“伱还是不了解你这位‘叔父’啊…现在你回去,立刻就会被控制,被软禁,以此逼我回去,那无论是你、我,是陆家,都才更危险…”
“啊…”孙茹惊恐的望着陆逊。
陆逊却像是做出了某种决定,连忙喊道:“来人!”
“末将在!”
几名亲卫迅速的进入大帐。
陆逊当即吩咐,“派人传讯于吴侯,就说交州南海郡、苍梧郡已经攻克,陆逊兵力有限,请吴侯派太守与军队前来接管,接管之日,陆逊再度西征…替吴侯夺下整个交州!”
啊…啊…
陆逊的话,让这些亲卫一怔。
他们彼此互视,觉得…这不合规矩啊!
按照东吴的规矩。
谁打下来…这地,这地上的百姓就归谁…
苍梧、南海,不应该归于陆家么?
哪有他们浴血奋战打下来,最后却…却好处尽数归于别人的道理。
“将军…”
“按我说的做!”不等这些亲卫质疑,陆逊再度加大了声调,语气铿锵,一丝不苟。
这…
亲卫们再度彼此互视,旋即拱手。
——“喏!”
不多时,亲卫退出。
陆逊这才长长的喘出口气。
“伯言何必如此?”孙茹抿着唇问…
“不这样,陆家就没了。”陆逊疲惫的眯着眼…他还是不忘提醒:“还有,你在苍梧尽可能的高调,所有的行踪都暴露出去,尽管吃吃喝喝,游历山河,却千万不要去查问‘鸿雁’,更不要查问‘你父亲遇刺’,还有你娘与你弟弟的事儿…当务之急,我们需先保全自己!”
看着陆逊如此郑重其事的眼神…
孙茹抿着唇,重重的点了点头。
这一刻…
她意识到,或许她真的闯祸了,闯了大祸!
…
…
交州,郁林郡。
难得初冬中,突然出现了这么一个好日头,和煦的阳光普照大地。
鸟儿的叫声在树上响彻。
借着好日光,一个女子正在院中晒书。
书丛中,她穿着青绿色的衣裙,正淡雅的站立。
十五年前,坊间有言——江东有二桥,河北甄宓俏。
眼前的女子名唤桥靓,正是昔日里江东小霸王孙策的妾室,孙绍的母亲,江东有二桥中的——大乔。
虽年过三旬,岁月在其面颊上不可逆转的留下了重重的痕迹,可那国色倾城的底子尤在,亭亭玉立…秀外慧中。
此刻,地上铺着油纸,大乔将一本本藏书一卷卷展开,儿子孙绍坐在门口的轮椅上,看着母亲大乔在晒书,他笑着说,“人都说,六月六,晒红绿,如今一来是十月十,二来…母亲该晒的是衣衫,而不是这些书籍吧?”
大乔走上来,“我把你的衣服也拿出来晒晒…”
她的额头上闪烁着晶莹汗珠。
孙绍却依旧坐在轮椅上,他的腿上缠着厚厚的绷带,俨然…是有重伤的。
事实上,十年来…他的腿上始终缠着绷带,定时还会请大夫来诊治一番…像是一只腿彻底的废了。
“娘,我给你擦擦汗。”
似乎是看到了母亲大乔额头上闪烁着晶莹的汗珠,孙绍抬起袖子就要给母亲擦汗,大乔笑着低下头,任由儿子表现他的孝心,更是露出“苦中作乐”般的笑容。
这些年…她过的苦啊。
自从十五年前,他的夫君孙伯符离开人世,孙权继位后,整个江东谣言四起。
许多人说,是孙权与东吴的那些大氏族联合,将孙策独自一人骗到了埋伏地点,这才有了刺客的刺杀。
这种消息,大乔一个字都不信。
孙权这孩子,大乔是看着长大的。
她觉得这不可能…
这孩子虽有些心机,但怎么会把矛头对准他的挚爱大哥呢?
可后来,隐隐传出一些消息,比如孙策、孙权的舅舅吴景拥兵自重,他想要扶持孙策与大乔的儿子孙绍继位。
又有亲族孙暠直接造反,高举的大旗,便是孙权得位不正。
还有庐江太守李术造反,他的说法与孙暠如出一辙,孙策的遇刺有蹊跷…且孙权极有可能参与其中。
当然,随着周瑜带兵归来,这些叛乱先后被平定。
大乔与孙绍自不敢再待在东吴,就主动请命要离开这“伤心之地”,从那时候起,大乔就带着儿子来到了交州郁林。
这里有数不尽的橘林…
孙绍在这边成长,本也是无忧无虑。
可…
对于大乔而言…
总是会有夫君孙策的旧部暗中寻来,有的说要扶持孙绍夺回那江东之主的位置,有的提醒大乔与孙绍小心孙权,其中就包括太史慈的人。
甚至太史慈还亲自来过…
大乔这才知道,他的夫君曾与这位“金枪银戟”的太史慈不打不相识,是过命的交情。
这让大乔找到了久违的依靠。
接下来的几年…
便是一个个曾经要立孙绍,或者立孙权三弟孙翊的将军、都督接连莫名其妙的死亡。
就连这些年暗中接济她们母子的太史慈,也离奇死亡。
大乔这才意识到,或许这些夫君旧部、乃至于太史慈的提醒,不是空穴来风…
可她…她与儿子真的没想过要争什么呀?
但这些…一点儿也不重要。
九年前,儿子孙绍莫名其妙的伤到了腿,医者说落下了残疾,怕是再不能走路,
大乔心想,这也好…
毕竟,孙权的弟弟孙翊不是都死了么?
谁又能保证,下一个矛头所指向的不是她大乔的儿子——孙绍!
伤了腿,这就残疾了,是废人呢?
这对孙权的地位应该没有威胁了吧?
再之后,江东突然出现了一个“鸿雁”的组织。
谣言说,他们存在的意义就是要调查孙策遇刺的真相。
而随着…时间的推移,“鸿雁”又增添了许多新的使命。
他们除了调查孙策遇刺的真相外,又把手伸向了“徐琨”死亡的真相,伸向了“太史慈”突然消失的真相…
还有这些年,一个个成名的将军…他们为何离奇的死亡?
那时候的大乔还对“鸿雁”有些担忧…
果然,担忧不是多余的。
随着“鸿雁”调查的深入,孙权开始对鸿雁进行清剿。
整个东吴,包括坊间的传言,包括史官的记载,上面再无“鸿雁”的痕迹…雁过,却未必留痕!
从那时候起,隐隐有一种说法,鸿雁在交州,在苍梧、在交趾、在郁林…
大乔本觉得是谣传,没有当回事儿。
可谁曾想,自从东吴与交州彻底决裂,这个声音愈演愈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