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东吴的国主孙权,表现出了远超他这个年龄的狠辣。
步骘不由得吓了一跳。
他本该退出去,可还有一件事儿,准确的说,是一件十分重要的事儿没禀报呢?
这让他尽管心有余悸,却再度迎上孙权那阴冷的目光。
“吴侯…蜀中,孙夫人那边又来信了…”
“可是孤这妹子又嚷嚷着要回来?”孙权目光幽深。
这…
步骘沉吟了一下。
很明显,孙权猜中了这孙尚香回信的内容。
事实上,让一个正直青春年华的少女委身嫁给一个年长她三十岁,年过五旬,知命之年的“老头子”。
哪怕这个“老头子”是刘备,这位东吴的郡主也是一千个、一万个的不情愿。
更何况…
这期间藏着的秘辛与隐情,又有谁知道呢?
“这两年,孙夫人已经致信不下五封,陈明要回江东…可吴侯…”
步骘的声音有些发怯。
果然,诚如步骘所预料的。
在这个问题上,孙权表现出了一如既往的强硬,“合肥新下,交州未平,这个时候,孙刘联盟不容有丝毫嫌隙,让她老实给孤待在那儿,不要胡思乱想!”
步骘尤记得,上一次吴侯孙夫人,或者说是孙小妹提及这个问题时,吴侯的回答是:“合肥新败,江东上下士气低迷,这种时候,联盟不容有失,让她老实给孤待在那儿!”
再上一次时,吴侯的回答是:“若能施行湘水划界,长沙、桂阳、江夏三郡归于江东,孤就允许她回来!”
再上上一次……
可以说,这位孙小妹从未放弃过要返回江东。
甚至,有一次,她提及可以以“主母”的身份,将刘备的独子阿斗带回江东,但最终还是在鲁肃的提议下,被孙权给否决了。
“没有听懂孤的话么?”孙权见步骘不为所动,面色更添阴冷。
步骘连忙拱手,“喏…下官这就去向吴国太,请这封回信!”
孙尚香性子刚烈,以硬碰硬…
孙权的话她未必会听,但…吴国太的话,她却一定会听!
步骘刚刚退后一步,却又想到了什么。
连忙再度禀报道:“还有一事…关于孙夫人!”
“说!”
“是这次孙夫人寄回的书信中,除了寄给吴侯与吴国太的外,依旧寄了一封给那位将军!也像以往一样烧了么?”
“烧了——”孙权不假思索,“以后这等问题无需问孤,直接烧了即可!”
“喏!”步骘这才告退。
反观孙权,待得步骘走远后,孙权迈出那沉重的步子,他行至窗前…
他抬头望向苍穹。
他深深的叹道:“孤的妹子啊,你已是孤为数不多的亲人了,可你此生返回江东…怕是不能随愿了。”
这一刻,孙权仿佛看到天穹中,那一张张面孔。
有他的父亲江东猛虎的孙坚。
有他的大哥,江东小霸王的孙伯符。
有他的三弟,最像是大哥与父亲的孙翊…
——『都回不来了。』
——『一切都回不来了。』
那边厢…
步骘从孙权所在的宫殿出来后,径直去拜见吴国太。
却迎面正碰到出门的步练师,她带着大虎“孙鲁班”、小虎“孙鲁育”,三人像是刚刚从吴国太这边请安出来。
“子山哥…”
看到步骘,步练师拉着“大虎”、“小虎”连忙快走几步。
步骘却是恭敬的拱手,“臣拜见…”
“子山哥见我还用这么客气么?”说着话,步练师吩咐孙鲁班、孙鲁育给步骘行礼。
孙鲁班小字大虎,她的一双眼睛,就像是一只小老虎般锐利异常。
一张瓜子脸儿,薄薄的嘴唇,眉目灵动,颇有英气,有说不出的古灵精怪。
孙鲁育字小虎,她的眼睛则与孙鲁班截然相反,就像是一只乖巧的小猫般淡雅、平和,一袭白衫翩然而来,有若雪山上那小小的仙子。
这是一种江南水乡的水润清新与诗情画意所赋予的特殊的感觉,轻灵跳脱的纯净美。
只是,她像是有些胆小。
见到步骘时,因为害怕,躲在姐姐孙鲁班的身后。
“我知道你?”孙鲁班大大咧咧,“娘说过,步子山是族里最有才华的,颇有祖先步叔乘之风!”
孙鲁班提及的步叔乘,是春秋末年齐国人,乃孔子弟子,七十二贤之一,也是步练师家族的祖先。
步家在秦汉时因战功被封淮阴侯,也算是一方大族。
只是在这汉末时代,家族败落,步练师的母亲带着她迁徙到庐江,后又一起东渡长江。
步练师能够被孙权看重,就是因为太漂亮了。
再加上她本人又不善妒,在孙权的正室夫人,大表哥徐琨的女儿殒命后,就数步练师最受孙权宠爱。
她的话,在孙权心目中的分量极重。
而步骘所属的派系,又恰恰与鲁肃、诸葛瑾一样,是既与“淮泗征伐”一派关系密切,又与江东大族保持着亲密关系的“淮泗流寓”一派!
还是那句话,在派系斗争这个领域。
蝙蝠人是无敌的!
“怎么说话呢?没大没小的?能这么失礼的称呼长辈么?”
似乎是因为见孙鲁班没大没小,步练师连忙责备。
“无妨,大虎、小虎还小呢!”步骘并不介意…
步练师看到了步骘手中握着信笺,又是来拜见吴国太,她猜到了什么,让大虎、小虎先跑去玩了,她则郑重的问:“又是蜀中孙夫人送来的么?”
“是…”步骘颔首。
“国太最听不得这个了。”步练师感慨道:“可是尚香又想回来了?”
步骘没有回答,可深深的一声“唉”的叹息,俨然已经交代了答案。
步练师微微摇头,“方才国太还提起,早知道…当年的‘甘露寺’就不该让尚香自己做选择…害了她,也害了与她青梅竹马的…”
原本这个名字就要脱口。
“嘘”…
步骘连忙喊停,似乎这一则江东的秘闻,绝不能昭然于世。
他郑重的行礼,“夫人,天色不早了,臣先去拜见吴国太了。”
“好…”步练师会意,轻轻点头,也回个了礼,就呼喊“大虎”、“小虎”,走出了此间。反观步骘,他站在吴国太的门前…
“唉”的一声,又叹出口气…
终于定了定神乐儿,才踏步而入。
…
同样的夜晚,寂静的暗夜,难以入眠。
在东吴的一处豪门琼宇之间,一个英武的男人,站立在窗前,他仰头眺望着星空。
有一种情不自禁的感觉,宛若在撩拨着他的心弦。
他不自禁的从怀中又取出了那封早已“皱巴巴”,不知道提起过多少次的信。
上面还清楚的印着一滴滴风干的泪痕!
而那些字眼,一个个宛若离别时的哭诉,再一次浮现在他的眼前。
——“封,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决定嫁给年长我三十岁的刘备了,这是我的决定,希望你谅解。”
——“我孙尚香,生来便是备受宠爱的孙家大小姐,我的爹爹、娘亲、大哥、二哥都无比爱护我,你最清楚了,我从不是真的天不怕地不怕,而是我知道…无论我面对着什么,我的身后都一定有人在。”
——“母亲生下大哥的时候梦到了月亮,生下二哥的时候梦到了太阳,我也是父亲的孩子,我为何就不能做大英雄呢?我一定要和两个哥哥一样厉害,我曾经以为自己是他们的拖累,可娘亲说过我永远是他们的骄傲,我是孙家大小姐,绝不比任何人差。”
——“所以我夜夜勤加练习武艺,在江东他们称我为‘剑仙子’、‘弓腰姬’,我不怕辛苦,只希望有朝一日,我也可以像父亲、像大哥、二哥一样,去保护自己的家。你最懂我了,我最喜欢的,不就是孙家军口号中的那一句‘孙家儿郎,誓死不降!宁死沙场,不死温床’么?”
——“可…你,自从你与二哥一起读书学习时,二哥让你教我练武,从那一刻,你就出现在了我的心里,可,是什么时候动的心呢?我记不清楚了!是初次见面,你呆呆的眼神?是你陪我练武的那些夜晚?还是你总能发现我心中所思所想…是你十年如一日的陪伴,还是…还是…”
——“罢了,这些都不重要了,我常常会梦见自己穿上喜服的样子,我觉得你陪了我那么多年,你又是二哥信任的人,我最终会嫁给你的吧?可…一切事与愿违,我不能因为我的冲动为我的家族引来祸端,我也想像我的两个哥哥一样,为这天下、为百姓,为我孙家做点什么。”
——“封,我从来没有给你许过任何诺言。但是如今我想许诺给你…下辈子,我一定不做江东的大小姐,来生,我定做你堂堂正正的妻子,完成此生欠你的…可好?可好?”
随着最后一个字出现在了男人的眼眶。
铁骨铮铮的男儿,他的眼睛又一次湿润了。
他回忆起了孙尚香,回忆起了甘露寺!
外人总是传言,那一日的甘露寺,遍是刀斧手,只要孙尚香没有看上刘备,那刀斧手齐出,登时就能将刘备劈成几瓣儿。
是因为孙尚香看上了刘备,这才逼得刀斧手卸下呀。
可事实上,吴国太之所以约孙尚香,约刘备,也约他…赴那甘露寺!
是因为吴国太要让她的女儿自己去选择啊!
选择孙刘联盟,巩固孙家的江山,共同抗击那曹军的侵袭?
还是选择嫁给青梅竹马?摧毁孙刘联盟…让刘备殒命于江东,让同盟互相攻伐,让亲者痛,而仇者快!
他从未忘记。
甘露寺时,孙尚香做出最终选择后的痛哭流涕;
他也可以想象的到,嫁给一个大自己三十岁的“老头子”…
对于他呵护了这么多年的孙小妹,是何等悲怆的事儿?
念及此处…
男人双手握拳,那一双拳头孔武有力。
他恨恨的道:
“大耳贼!吾恨你,吾恨你,吾恨你…吾终与你不共戴天!”
“大耳贼,吾终有一日,要用这双手将你撕碎!”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