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故作推迟,“可…可父亲的部曲多已经带了出去,剩下的仅仅有一百多人,如此数量…能…能够胜任嘛?”
“一百多已经不少了…”张星彩故意把语速抬到极快。
像是不经意间泄露出各城门的布防,“如今整个城池不过两千人,北门距离于禁的璧山大营最近,定然要着重防护,得有千人驻守,东、西两门也少不得五百兵士,南城门…也只能用这百余人了,不过…”
张星彩故意话锋一转,她像是宽慰朱术,也像是喃喃自语:“料想,南城门距离敌军的营盘最远,若是攻城,那于禁定也不会舍近求远,选在那里吧!”
“也是…”朱术颔首,他又刻意的沉吟了一下,方才拱手,“既云旗公子信任,末将当赴汤蹈火,不辜负这份信任!”
“好…”张星彩赞许的点头,“朱公子如此飒爽英姿,看来,云旗弟的眼光一如既往,没有看错人——”
…
…
咚——
咚——
鸡鸣山内,“嘎吱”、“嘎吱”,那八牛弩弩机上膛的声音,正不断地响彻。
巨大的弩矢连绵不绝的重重的砸在乐进军仓皇逃窜的路上,其实杀伤力不算大,但…就是让他们根本无法整理起有效的地形!
南阳军的火矢与密集的箭雨还在继续。
数不尽的火矢将这山谷点燃成了一条条火龙,不断地在敌军中席卷、蔓延、燃烧。
到处都是惨叫,到处是哀嚎…
可更多的,却是这支兵马逃生的本能,他们太渴望逃出去了。
“乐进将军,前面就是出口…”
一名先锋军的一句话,瞬间点燃起了所有将士们的希望…整个军队疾驰的速度都变快了不少。
可很快,又一名先锋军的声音,迅速的浇灭了这片希望,也再度将速度缓了下来。
“有火…谷口有大火——”
这时,所有人才看到,谷口处早就被大火点燃,火势从外往内涌进来,越来越大,浓烟滚滚,乐进与他的兵马被呛得大咳,站立不稳…
乐进的头盔也落了下来,绝望地瘫坐在地上…
身后追兵的火矢还在继续,因为谷口处的大火阻拦住了前进的道路,曹军无奈,只能纷纷转过身,去抵挡箭矢。
烈火与箭雨中,乐进的心情,正如六个字——哀莫大于心死!
他已经承受不住这份压力,他已经是单膝跪地,似乎只有这种方式,才能够缓解丧子之痛,缓解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怆与苦楚。
可他不敢死,他死了,他身边的这些弟兄们?怎么办?
“将军,出不去了…”
“将军,我还不想死在这儿!”
“将军,若我死了,那我妻子就…就不是我的了,这本没什么,可…可我还有襁褓中的孩儿啊!”
似乎是因为“孩儿”这样的字眼,让乐进又提起了最后的精神,他环望着这片战场…
为什么?
为什么?
乐进想不通,本是他们五万曹军瓮中捉鳖、十面埋伏痛击这些胆大包天,竟敢踏足荆州的陆家军的局。
可现在,愣是变成了他们五万人去十面埋伏,去痛击他乐进三万人的局!
同样的瓮,鳖不一样了——
同样的瓮,结局截然不同!
“唉…”
深深的叹息后,乐进又一次展现出了名将的风采,他大声喊道:“此地已是绝境,待在这儿是死,被火烧也是死,与其坐以待毙的死,不如去赌一把,去从这火海中冲过去!”
说到这儿,乐进大吼一声,“水!”
当即有亲卫将水袋递给他,乐进则毫不迟疑的将水洒满自己的脑袋,让这水淋湿全身。
他再度大声道:“现在,我第一个冲向火海,觉得能冲出去的,敢赌一把的就跟一起,觉得不能的,就在这儿束手待毙!”
说到这儿,乐进用剑撑起了他的身子,他挺直了腰板儿,他用那被水浸过的手抹了把脑袋,他大声道
“今日,若我乐进能冲出去,此仇必报——”
“此仇必报——”
这一刻,作为曹营独树一帜的“傻大胆”,他愤然上前,直接冲向火海…
而一干亲卫面面相觑,他们也学着乐进的模样用水洒满全身,然后用多余的水将衣衫染湿,一边甩着这湿衣,一边追随着主帅乐进冲了过去。
“特么的,拼了…”
“横也是死,竖也是死…赌了!”
“媳妇,老子死了…你…你,哇——”
顷刻间,数以万计的曹军将士,他们宛若“飞蛾一般”,一个个完全丧失理智了一般直冲向大火。
对于乐进而言,他是闭着眼睛往前冲的,他只感觉,那狂荡不羁的火龙四处的乱窜…正在吞噬着一切。
那炙热的温度,仿佛在这里多停留一息,都有可能让他被融化,都有可能让他彻底的窒息而亡。
乐进甚至能感觉到,身边有亲卫被火焰席卷,变成了火人。
滚滚浓烟如同铺天盖地的尘爆一般腾空而起!
终于,终于…
也不知道是乐进的毅力,还是上天的眷顾,亦或者是这谷口处,根本没有那么的助燃物。
这道烈火…蔓延的并不长,这只是很狭窄的一小段的火焰。
哪怕这火焰的距离再长十步,那么…将不会再有一个曹军将士能闯出来。
乐进的皮肤已经被烧的焦黑,他完全是凭着毅力,冲了出去。
他已经能感受到,他身体的温度在迅速的下降…
降的飞快。
——『成功了么?』
乐进已经发不出声音…他只能在内心中呼喊。
成功了!
他确定成功了!
他已经能看到光,看到那谷口处的光。
那么…那么他与他的弟兄们逃出来了,逃出来了么…
这一刻,太阳从乌云后跳出,放出灿烂的光芒。
乐进须发半焦,带着同样狼狈的战士们。
三万人…
入谷时,整整三万人,可出谷时已经不足五千人!
乐进不知道,有多少是被射杀的?有多少是被烧死的?
可他很庆幸,他还活着,至少这样…他…他就能为儿子报仇了!
——『此仇不报,吾…吾誓不为人!』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天不绝我,天不绝我——”
乐进狂啸了起来,人到了极致的悲痛会笑,会仰天大笑…会歇斯底里的狂啸。
只是,就在乐进大笑的时候。
突然,他的瞳孔一缩,心猛地一紧…一口粘稠着血水突然就涌到了他的嗓子里,他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低下头看向自己的胸脯时,发现那里多出了是个窟窿,被十枚弩矢穿透的窟窿…
这些弩矢,很小…一根根从他那黝黑的胸前穿膛而过。
——『这…』
——『这…』
不等乐进抬头去看清楚这弩矢的来处,他只感觉他浑身都是窟窿,继而…数不尽的凉风正迅速的穿梭往其中,带来浑身的颤粟感与仿佛要坠入黑暗的冰凉感!
然后,就是巨大的虚弱感,与一股力量将他灵魂抽离的感觉。
这一刻,乐进仿佛看到了他的一生。
早年追随曹操,在募兵时得到器重,他个子很小,胆子却很大,只要有他的战场,他一定要打头阵,冲上城墙,人称先登!
他跟着曹操于濮阳打吕布,在雍丘打张超,在苦县打乔蕤,这些都是先登立功!
后来,征讨张绣、包围吕布、消灭眭固、攻打刘备,英勇作战、屡立战功。
官渡之战,乌巢的那把大火,他乐进陪着曹操一起去烧的,北伐时,曹操击败袁谭、袁尚,攻破邺城,破南皮城门,这些都是乐进又、又、又一次先登!
就在去年,他还跟着曹操打濡须,得到“假节”,退兵时留下他与李典、张辽守卫合肥,然后在他的辅助下,见证了那场载入史册的八百破十万!
他的人生本已经到了最辉煌的时刻…
他的人生本该落下更多华彩的篇章,可是…
结束了!
就在这里,就在这鸡鸣山彻底结束了——
与他的“勇”,与他的“傻大胆”,一道葬送在这鸡鸣山!
“咚…”
“咚…”
乐进倒下了,他是睁着眼倒下的,而他睁开眼的方向看到的,是谷口处,那丛林里,那荒草中,一排排的弩机,正在疯狂的射出连弩。
“突突突…”
“突突突…”
每一次弩机的跳动,就是一排曹军的倒地,随着每一次弩矢的射出,原来,大火之后,乌云之后…这晴空万里才是真正的杀戮之地,是白日里,最血腥的修罗场。
只见,遥遥高坡上,陆逊与侯音均已现身。
两面旗帜在他们的身后飘扬,一面写着一个硕大的“陆”字,一面写着硕大的“南阳”二字!
两人俯视着战场…
侯音感慨道:“不愧是云旗公子屡次提及的陆将军,一个谷口的防护,却能如此部署,可见果然如云旗公子所言,人中龙凤,在下佩服,佩服啊…”
陆逊深深的吁出口气,“人,往往在闯过一个必死的难关时,都会懈怠那么一下,轻松那么一刻,嘚瑟那么一下,而这时候往往是最危险的,也是最容易丧命的时候!”
陆逊太懂了…
不夸张的说,他就是从东吴那一个个“死人堆”里爬出来的!
他就是从交州的那场大火中,捡回这条命的!
侯音重重的颔首,对陆逊的话深有感触,他不忘补上一句,“那五子良将中最‘勇’的乐进已经死透了吧!”
陆逊淡淡的笑了笑,却是不露息怒,毫无波澜的感慨道:“我只知道,这仗还没打完,在杀掉最后一个敌人之前,咱们还不能庆功!”
言及此处,陆逊沉吟了一下,他眯着眼睛,感慨道:“战场上,对敌人的怜悯,那就是对自己的残忍!”
是啊!
这话,对于陆逊,是:
——多么痛,多么深刻,多少年,多少心酸血泪的领悟啊!
…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