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不去的…”他提醒道,“都听娘的吧,都下去吧,就当这一切…都与我们荀府无关”
荀恽的话落下…
一干弟弟即便是不愿意,却也只能垂头丧气的离开,六子荀顗、幼子荀粲更是气的在祠堂门前直跺脚。
终于,门外的脚步声渐渐的归于虚无,祠堂中只剩下唐氏与荀恽两人。
“娘…”
荀恽刚想说什么。
却见唐氏缓缓走到荀彧的灵牌前,然后轻轻的提起这令牌,小心翼翼的用丝帕擦拭掉其中的灰尘,又为灯下…填满了油。
这时,唐氏像是突然感觉到哪里不适,她捂住胸口,做出一副痛苦状。
荀恽仿似察觉了什么,连忙呼喊“娘…”
可唐夫人却摆了摆手,像是忍着极重的疼痛缓缓开口,“我…嫁与你爹三十七载,一直是他在照顾我的心情,我的名声…他与我相敬如宾,他从来小心翼翼,生怕提及我父亲做的恶事,生怕提及坊间对我的非议…”
“也因为他,让我与桓帝时期五侯的恶名疏远,我却不知…这些让他背负了那么多…三十七载,都是他再照顾我,我也该为他做点什么,文若是‘为官三十载,终无汉禄可食’,我唐氏亦当追随亡夫,不食魏禄,绝不迁族,荀家一门永为汉臣!纵是荀家女眷,亦永不侍魏!”
说到这儿…
“噗”的一声,唐夫人猛地吐出一口鲜血,血是黑的,很显然…不知何时,她已经先服用过剧毒。
“娘——”
荀恽张口,可喉咙仿佛一下子哽咽住了,竟是沙哑到一个“娘”字都喊不出来。
这一刻,他的泪水宛若断了线的珠帘般“噼啪、噼啪”的往下落…
而他那嘶哑的嗓音,哭不出一声来的面颊上,仿佛写满了苦涩与狰狞。
终于…过了良久,荀恽的嗓子仿佛才有一些知觉,他没有再哭泣,而是拿起丝帕替母亲擦拭干净了面颊上的血水,让她洁净如新妇一般的躺在父亲荀彧的灵牌前。
“娘…”
沙哑却低沉的声音终于响起,“爹素来喜干净,若…若在地下看到娘这般沾染污秽的模样,定会责怪于儿…娘既执意要走,那便与爹一样…干净的来,干净的离去,孑然一身,赴那九泉之下与爹相会吧!儿…儿很快也会一并赶去的。”
说到这儿,似乎荀恽已经为母亲整理好仪容,他最后替母亲整理了下衣角,每一个细节都不落下。
直到这时,他才缓缓的站起,转过身…不知从哪取出一条白绫。
然后他一边将白绫系于房梁之上,一边淡淡的,像是自言自语:“君子要与时屈伸,也要以义应变…好一个《荀家祖训》,呵呵,可与时屈伸,以义应变,爹教导我们的是…这应变终究是有底线的,底线是一个‘义’字…孩儿也当追随爹,至死遵循荀家留下的大义——”
说到这儿,荀恽最后留下了几个字,然后缓缓踏上竹凳,将脖子绑在了白绫上,然后双脚一个用力,竹凳被踢开…荀恽整个人便被那白绫紧紧的勒住。
这一刻,他的双目赤红,他的面颊上血色紧绷,可哪怕是最后,他都没有喊出一句“救命”,他像是很享受这种死亡,这种慨然赴死。
——杀身明逆顺,濡足救危亡。
——未必荀文若,甘为操子房。
这诗说的是荀彧,但也说的是荀家的门楣,说的是荀家的家教…
万古长夜中的一盏灯火,荀家会努力的追逐;
可魏武霸业一人之下…哪怕是不义的一粒沙,荀家亦会弃之如糟粕——
死了…
唐夫人与荀恽都死了。
祠堂内袅袅有青烟升腾…
良久,良久…当荀府的大门被群情激奋的百姓冲入,当这祠堂的大门洞开,当唐氏的尸体,当荀恽吊死的模样展现在众人面前,也展现在每一个荀家子嗣的面前时。
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为了什么。
所有人都知道,荀令君死的真相…到底是什么?
很快,就有人从桌案上找到了荀恽留下的最后的字迹…
——『颍川荀氏,忠于汉室,不食魏禄,誓不迁徒!』
当这十六个字被无数人念起。
几个本哭的声嘶力竭的荀氏子弟,一个个收敛起了他们的泪水,然后…他们在笑…仿佛是笑,他们终于能与父亲,能与大哥,能与母亲,能与荀家一门忠烈列在一起。
“娘,大哥…我也随你去了——”
“爹、娘、大哥,咱们泉下相聚——”
如同飞蛾扑火一般…
这颍川荀氏的祠堂,这一刻竟沦为了荀家子弟一个个赴死的修罗场。
“颍川荀氏,忠于汉室——”
“不食魏禄,誓不迁徒——”
“啊…啊——”
“啊…啊——”
飞蛾扑火一般…自杀而亡。
或许…这才是“留香荀令”这一出戏的最后一幕,也是注定最高潮的一幕。
…
…
似乎是因为曹操大肆宣扬去祭拜荀彧。
荀彧的陵寝处出现了许多崭新的白色布条,上面有的写着一个大大的“奠”字,有的…则写着“令君千古”这样的字眼。
许多大魏文武也随着曹操一道前来祭拜,非常时期,大家伙儿一个个素服加身,哪怕是没有哭的想法,可一个个眼眸中泪水萦绕,含泪望着那冰冷的石碑。
终于,一阵马蹄传来,是曹操带着护卫来到了这里,守卫高唱道:“魏王祭奠——”
哀乐顿时高亢了几分,曹操身着素服,大步行至荀彧的陵寝石碑前,他悲声哭道:“文若!令君!孤念你的紧哪…”
说话间,他三步并作两步的上前,一把抱住石碑,失声痛哭…这泪水中有祭奠,有悲恨,也有局势使然下的无奈与茫然。
可最重的还是悲恨,恨这个他们二十年风华正茂的相知相许,可这份相知亦无法挽回他的心,他的一生,哪怕是最后的时刻还是想着汉室。
除此之外,恨的还有——文若啊…你就是死了,可做鬼也不放过孤么?也要再让人利用…再害孤一次么?
呼…
一阵沉沉的悲痛声中,曹操表现出了极致的痛苦,他大声喊道:“文若,你我共事二十年,平敌酋,立朝廷,君之相为匡弼,君之相为举人,君之相为建计,君之相为密谋…君王佐之才,曾许我平定天下,如今天下未定,可君却先我而去,文若…文若,孤只恨不能与你同归…同归啊!”
曹操是最出色的演员…
他哭着哭着,忽然身子一软,像是要晕过去,吓得许褚慌忙上去搀扶。
曹操却微微睁开双眼,虚弱的说,“可…可文若,你可知道…你的殒落正在被小人算计,那些小人正在编纂谣言,正在借此诽谤于孤…孤一生被人误解,孤素不畏人言,可你不行啊…令君素来高洁?怎能遭此宵小之辈的污蔑?令君知孤,孤知令君…令君不会害孤,孤又何曾想过要害令君呢?”
说到这儿,曹操提高了声调,“什么‘君幸食’,什么‘为官三十载,终无汉禄可食’,令君食的是汉禄,孤食的也是汉禄,孤还要做汉的征西将军,去重塑那冠军侯封狼居胥的伟业…令君哪,你睁开眼睛看看吧,有宵小之人正在…正在造谣诽谤,他们是觊觎…觊觎令君为孤谋下的这大业呀!”
“可笑啊可笑,二十年来令君与孤周游征伐,勠力同心,令君之功业,上披浮云,显光如约…天下之定,大魏之兴,此皆令君之功也…令君之官爵,史官之记载,均不足以彰显君德行功业于万一…君配享太庙啊!君…怎么能被那宵小之人利用,这是亲者痛,仇者快啊!”
曹操的声音到了这里,他的泪水“啪嗒、啪嗒”的就落下,他这辈子哭的次数屈指可数。
他为济北相鲍信哭过;
为典韦哭过;
淯水祭奠战死将士时哭过;
感陈宫杀身成仁哭过;
祭奠袁绍时哭过;
曹冲之死时哭过…这些哭有的是真情流露,有的却是在演戏…比如现在,曹操太清楚了,他知道,有时候眼泪就是一种武器,一种能够挽回风评、名声的武器。
但…就在曹操悲痛欲绝,泪如雨下之际…
“报——”
一道不合时宜的声音突然吟出,紧随而至的是一件铁一样的事实——“校事府来报…荀家一门闻戏皆殉令君,上下三十一口,无一生还…其长子留下血书:颍川荀氏,忠于汉室,不食魏禄,誓不迁徒!”
“轰…”
“轰隆隆!”
这一条消息对于曹操而言几乎等同于五雷轰鸣,这是天雷滚滚哪!
曹操惊愕的瞪大了双眼,却是重复出那十六个大字:“颍川荀氏,忠于汉室,不食魏禄,誓…誓不迁徒——”
当即曹操像是恍然意识到了什么,“封锁住…这件事儿给孤封锁住!整个荀家府邸不许进出——”
俨然,曹操已经意识到了什么,或者说,他已经感受到了这件事儿的巨大影响!
可…晚了,一切都晚了。
“回禀大王,晚了…消息封锁不住了!”
“百姓们…百姓们蜂拥闯入了荀家府邸,这…这十六个字已经昭然于众!”
啊…
曹操忽感到一阵剧烈的头晕目眩,这一刻他意识到一个无比恐怖的事实。
他做的这一切都…都白费了!
——『荀令君哪荀令君,你怎么死了三年了,还要让孤…让孤不得安宁?』
——『文若啊文若,你生时辅佐于孤,死后何故于害孤,何故于将孤的名声扫地,何故要让将孤的子民背弃孤?』
曹操越想越是头痛欲裂…
是啊,这些年…中原与北方反抗曹操的声音此起彼伏,叛乱不断,曹操的晚年本就在为年轻时犯下的错误买单。
屠城、杀名士、挟天子——
可…谁又能想到,最凶猛,最狂暴的一次反抗…竟是来自荀彧,来自他的荀令君,来自九泉之下的荀令君啊!
这一刻的曹操双目瞪得浑圆硕大,他看着那灵位上的字,那“汉侍中守尚书令荀彧之灵位”,他的头颅,他的双目都是一阵剧烈的刺痛…
——『文若,这就是你的报复么?』
——『文若,你要眼睁睁的看着你一手帮孤建立起的大魏,在你手上倾覆么?』
——『文若,你回答孤,你回答孤!』
一时间,尖锐的头疼再度袭来,曹操痛叫一声,紧紧按着额头,然后“咚”的一声,他轰然倒下。
许褚、程昱、贾诩等人一拥而上,齐呼:“大王、大王——”
…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