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逊、甘宁、凌统、贺齐、蒋钦、苏飞、孙皎、鲁肃、张昭、吕岱、孙绍、周循、太史享、黄柄、周峻…似乎所有昔日东吴的文武他们全来了。
狱吏打开牢门,士武本要先行进去,关麟示意让他们在门外等待,他则独自迈入这牢狱中。
一边走一边说。
“我没想到,你临终之际,竟会提出要见我,要见你曾经的那些故吏…我以为你不会想见我们这些‘敌人’!或者说,我以为最后的时候,你想见的是比我们分量更重的人,诸如我爹,诸如我大伯,也诸如曹操…诸如张辽!”
随着关麟的话,原本坐在茅草上的孙权,抬起了头,那蓬松、杂乱的头发下,是一颗锐利如刀的眸子,尽管他的手脚上都带着枷锁与镣铐,但…此刻,那碧绿色的眼眸中释放出的眼芒,宛若一头困兽。
他突然张口:
“曹操是个什么东西?他个老奸贼,昔日还想孤送质子,殊不知,春水就要涨了,他该滚回去了!”
唔…
当孙权这一句脱口,关麟惊觉,眼前的这位昔日东吴的国主怕是已经有些错乱。
“爹…”俨然,孙鲁育也没想到,父亲会说这些…
——『难道…』
孙鲁育下意识的咬住嘴唇。
她感觉是那毒药已经开始起作用了,已经让父亲有些迷离与神志不清。
果然,孙权突然变得很紧张,他蜷缩着身子,他惶恐不已的说,“曹操真的来了?这可如何是好?孤要不投降吧?可孤不想投降…来人,宣诸葛瑾,让他代我向曹公投降…再次投降!曹公啊,我的主上,我乞求你给我一个机会吧,让我击败关羽…以此去报效你!”
说到这儿,孙权又话锋一转,他站起身来,四处乱抓,“刘备,你这个狡猾的老贼,你这老兵痞子,你不让我打益州,你却自己打?你还赖着荆州不走?你还拖时间,你以为我怕你?我打不死你?我势要把荆州夺回来!”
“什么…”孙权又变得惶恐,“关羽打到柴桑了?”
“什么,关羽打到庐江了?什么?关羽打到建业城了?关羽你疯了吗?你还要再打么?”
“啊…诸葛亮?天下第一智者?哼,你是汉室正统,别人都是反贼?那么我现在就要问你,你到底还不还我荆州?不还,你就以一敌二好了!我弄死关羽,荆州依旧是我的——”
“哎呀,孔明先生,你千万别误会,你是何等大智啊?那些都是敌人的奸计,是离间咱们孙刘联盟,我们两家是兄弟,是亲兄弟啊!”
孙权宛若癫狂了一般,突然就胡乱喊了起来。
只是每一句都与上下完全没有牵连。
也宛若精神分裂,前一刻还声嘶力竭的声讨,后一刻就卑躬屈膝的乞降。
孙鲁育吓的直接愣住了,牢狱外的一干护卫,包括陆逊、陆延父子,包括士武也都怔在原地…
心头不由得暗道:
——『孙权这是疯了么?』
唯独关麟,看着孙权癫狂的模样,他的表情如常,那双平静的眸子里一如既往的是波澜不惊,仿佛…孙权人格的分裂早就是关麟知晓,且无比清楚的一项。
终于,在孙权连续的癫狂过后,虚弱之际,关麟突然大声喝道:“孙仲谋,别装了,发疯也救不了你——”
这…
伴随着这一声,孙权癫狂的举动停住了,那仿佛本色出演,又仿佛是最后无能抗争的一幕全都停住了。
他的眼睛转向关麟这边,带着复杂的神色,看着这个将他…将他的基业毁于一旦的小辈!
他的语气也变得平静。
“竟不曾想,孤会在一个小辈面前,失了分寸,如此癫狂…”
孙权仿佛浑身瘫软般的坐在地上。
关麟接着说,“你让我来,不是来看你发疯的吧?我听人讲,你已经服过毒药…来吧,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便听听你临终之际要说些什么。”
关麟给身后的属下使了个眼色,当即就有人搬来了一只胡凳,关麟坐下,不急不躁,耐心的望着孙权。
他身后所有的文武也都直勾勾的望着孙权,望着这个疯子!
说起来也奇怪,方才还话语密集,状似癫狂的孙权,像是一下子平静了。
关麟给他这个机会让他说话,可这么多目光投来,他反倒是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了。
“慢慢想,在你毒发之前,我都会在这儿,你慢慢想,慢慢说…”
关麟的话一如既往的不急不躁。
反倒是孙权,在沉吟了片刻后,他仿佛突然爆发出来了一般,他环望着眼前那一个个熟悉、又陌生的人。
“孤不甘,孤!不!甘!哪!”
孙权突然嘶吼起来…
关麟没有说话,那些文武也没有说话,就这么听着他接着说。
孙权的话愈发沉重,“父亲乱世英雄,战扬州,战荆北,战西凉,战荆南,战豫州…孤襁褓时徙盐城、盱眙、下邳,又随母亲与大哥前往舒城,等到父亲杀了荆州刺史,南阳太守这些名人,孤突然就悟了…孤无比清楚的知晓,少年时代的颠沛流离还远没有结束,更恐怖的事儿还在后面,后面…”
“呵呵,长沙、鲁阳孤待过,寿春孤也待过,再到送父亲的尸体回曲阿,后来才与兄长回到老家钱塘…孤没有童年,孤只有内心中的惶恐,只闻到这天下分崩离析下,漫山遍河的血腥味!”
说到这儿,孙权顿了一下,他努力的撑起身子,他笔直的站起,依旧是宛若那高高在上的东吴之主一般,他接着说,“世人都对哥哥神魂颠倒,连曹操都无暇争锋,于是…曹操便与我家通婚,辟孤为官,郡察孝廉,州举茂才(曹操与孙坚是叔伯亲家),那时孤才十五岁,可那时…哥哥与周公瑾却已然风卷江东五郡,他们的仇家越来越多,孤…也越发的…一如既往的惶恐,常年惶恐!孤看任何事情都无比悲观、阴暗!孤这种没有出身的家庭,父兄却杀得都是赫赫有名之士,他们又能英雄到几时?孤会不会被他们牵连?”
“呵呵…孤看的透彻啊,就算没有孤,兄长该死还是会死,有人说,乱世凭的是英雄气,父兄自然可以逐鹿,而我…呵呵,黄祖孤都打不过,山越孤都害怕,但是周瑜与张昭却把十八岁的孤扶上了大位!然后,庐江李术叛了,庐陵宗室孙辅也叛了…孤能怎么做,孤只能把他们都杀掉,弟弟孙翊成为孤的威胁,孤也只能把他杀掉!”
“这个世界本就不是美好的,孤每日都活在父兄惨死的噩梦里,醒来也要面对腥风血雨,再坐上这摇摇欲坠的位子,孤还要平讨山越,还要平定部将的叛乱,若不是…公瑾、张昭护着孤,孤都不知道要就了谁的刀斧?”
“公瑾,呵呵…我以兄示之,他的忠诚自不用说,他劝服鲁肃、也劝我不要质子投降,他规划帝王之业,开疆拓土,抵御曹魏,震慑你们荆州…他是很忠诚,但他的强势霸道也是毋庸置疑,他藐视曹操,也蔑视孤的江南,东吴人人拜张昭,军中人人跪周瑜,呵呵,他带兵纵横江南!他替孤做的主还少么?年轻的孤只能什么事都让着他?可孤何曾有一日安心?他走的那天,孤痛不自已,百事俱废,哼…那都是孤装出来的,坦白的说,就是他走的那天,孤才真正的做回了这江东的主人!”
说完周瑜,孙权从孙绍的面孔上移开,移到了鲁肃的脸上。
“鲁肃,鲁子敬…你嘛?你总是主张抗曹,是孙刘联军的第一功,三分天下,单刀赴会关羽,你这样的人怎么能不招人爱呢?人人都说你眼界广、格局大,可孤却觉得你一天到晚净说大话,孤最气的是你与周瑜的主张不同,周瑜本来是要二分天下压制刘备的,可不知道你鲁子敬给周瑜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他同意借荆州给刘备!哼,你们都是重臣,你们手中的兵比孤的两倍还多,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孤对你们是又爱又恨,可你们又知道…你们带给孤多少不便与不安么?”
说完了周瑜与鲁肃,孙权的嗓音变得有些沙哑,可他没有停止,他接着说,接着沙哑的说:“内忧外患,内部的不安…孤可以隐忍,可以用时间来消磨,让孤温水上位,可以用私兵制与扶持士族,让他们掌权来制衡,来温水过度,去缓和,政治嘛…那是孤的强项,但是外部的不安,孤又有什么法子?曹贼大军南下,刘备如日中天,孤头顶的是合肥张辽,孤江水上流的是你们荆州的这一对关家父子…不要问孤怕哪个?孤每个都怕!这些…孤也都要面对,都要解决…”
“可你们知道,孤内心的恐惧却是孤从小到大永远赶不走的梦魇,扬州不安稳,孤打合肥淮泗,受到你们关家父子上游的威胁,孤不偷袭荆州?还能如何?莫说是孤没有成功,若是成功了,孤杀了你们关家父子,刘备举全国之兵前来征讨,孤都想好了,孤可以摇尾乞怜的向曹操称臣…这都很难,可孤不这样?还能怎样?东吴的历史就是孤消除恐惧的乐章!”
“曹操是华夏正统,刘备是汉室宗亲,可孤是什么?孤是蛮夷之地,孤才是逆贼啊!说到底,孤就是一个没本事的瓜农之后,孤说孤是孙武之后,不总是被你们私下里笑掉大牙么?孤还能怎样?孤也不想时而喊曹操主上,时而唤他奸贼?孤也不想时而唤刘备左公,时而呼他卑鄙、无耻!孤占据上风,孤就藐视他们,若是下风,面对他们时,孤只有忌惮他们!”
说到这儿…孙权注意到了陆逊。
“噢,陆伯言,孤差点忘了你…孤一度把你当成照耀江东的光,你让孤有一种只要你在,孤就能在惶恐的夏夜里安眠…只是,你算错了孤,孤也算错了自己,孤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在惶恐的夏夜里安眠?孤从小起…从父兄杀戮那一个个敌人起,孤就没有踏实的睡过一个安生的觉,你的存在才是让孤更加不安…还有周瑜、还有你凌统、你甘宁,你鲁肃…孤是爱你们,可孤更是畏惧你们!孤是东吴的主人,一生生活在惶恐中的东吴之主,谁…谁也不能威胁孤!谁也不能!不能…”
俨然…
这一夜月黑风高,孙权在饮过毒酒后,他最后想要把他全盘的心境,全部…全部…全部都诉说出来。
或许是因为他在惶恐中一辈子,他想要最后…在别离这个世界之前彻底的释放。
他更幻想着与他心头的惶恐去…去做最后的——和解!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