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那些百济武士们借的债的利息肯定不至于高到这个地步,但是按照王篙说的,春天借秋天还半年就要三成多,折算成年化利率也差不多百分七八十了,在现代人看来已经是匪夷所思的高利贷了。
但在古代世界里,这个利息其实很平常,甚至可以说比较低了,究其原因很简单——在古代世界,绝大部分国家都是以农业为基础的,而农业累积剩余产品的速度远远低于工商业,自然累积下来可供借贷的剩余产品十分稀缺,而农业生产是一种高度周期性、产量高度不确定性的生产活动,天然需要借贷,在这种情况下,借贷利率也远远高于剩余产品极大丰富的近现代社会。即便是同样的古代社会,在商品经济发达的贸易城邦,由于可供借贷的剩余资本远比低于闭塞的农业村落丰富,所以利率也会低很多。
比如古希腊的雅典城邦兴盛时,通常抵押贷款利息为12%,商业货款利息为16—18%,海上贸易借款利息为30%,而中国古代农村支借谷物,借一还二是很常见的情况。王文佐一口就把利率上限压到年利率百分之二十,确实伤到不少人了。
“看你这样子,应该也放出去不少债了吧?”王文佐笑道。
“不敢欺瞒大将军,确实有借出去一些!”王篙苦笑道:“若是依照您这么说,不少放出去的债就再也收不回来了!”
“你是说已经拿回的利息都足够抵扣本金了?”王文佐笑道。
“嗯!”王篙叹了口气:“大将军这二成的利率着实是有些低了,便是同村之间相互借贷也不至于这么低呀!”
“那你现在放出去多少?平均下来有几成利?”王文佐问道。
“小人放出去的不多,也就六千余石谷,麻布三四千匹!平均下来一年四成上下吧!”
“这还不多?”王文佐瞪了王篙一眼:“这么算来,每年伱光是放债的利息就能受到两千多石谷,一千多匹麻布,你家多少人口,吃用的了这么多?”
“吃用是吃用不了,小人也就是将家里多余的谷布放出去赚点小钱!谁都这么做呀,怎么轮到小人就不成了!”王篙苦笑道。
王文佐冷哼了一声,他知道王篙其实说的不假,古今中外的农民们勤耕苦做,有了剩余的粮食多余的出路无非有二:第一放贷取利、第二兼并土地。王篙当初跟着王文佐圈占的土地早就超过了他家能够耕种的上限,加上百济这些年仗打下来,地比人多,他再去兼并土地的可能性不大,估计放贷取利的事情没少干。
“除了你,军中还有多少人这么干?”王文佐问道。
“这个——”王篙犹豫了一下:“估计不少,只要有多余粮食的,多半都会通过这个赚点,毕竟谁也没把这个当回事!”
王文佐没有说话,他也没想到在自己千辛万苦,在百济建立一个军功地主集团,可这些军功地主的上层居然这么快就开始放高利贷取利,虽然还没开始兼并土地(刚刚打完仗,百济的空闲土地太多,加上倭国还有大片荒野可供开发,这么做划不来),但无疑对武装力量的战斗力有很大的影响。王文佐也不可能完全废止民间借贷,能做的只有限制利息,减少其危害了。
“大将军!”王篙见王文佐半天不说话,心里有些发虚:“方才那些都是小人随口说得,也不一定都对,要是有不对的地方,还请您多包涵!”
“王篙呀!”王文佐叹了口气:“你也是跟随我的老人了,你想要积谷生财,发家致富这也是人之常情,我也不怪你。但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上阵厮杀,麾下的兵卒都是欠你一屁股债的能打赢吗?如果仗都打输了,你性命都保不住,仓中的粮食布帛再多不也是给别人准备的?”
王文佐的巡视时间比鬼室芸预料的要短的多,他回到周留城后就颁布了德政令,这立刻就在整个熊津都督府激起了一番风浪,中下层军官和士兵们,无论是有没有肩负债务的,都欢欣鼓舞;而上层军官和商贾们的态度就复杂多了,他们当中的大多数人是不满的,但没人敢公开表露出来,王文佐多年以来的威望和随他而来的大批军队堵住了所有人的嘴。
“三郎!没想到你还真的把这‘德政令’给颁布出来了!”鬼室芸笑道。
“怎么?你以为我不敢吗?”王文佐笑道。
“不是不敢,而是天底下人刀口都是朝外的,那些放债的多半都是你的人,我是当真没想到你会对他们下手!”
“我也是没办法,接下来要打仗!”王文佐叹了口气:“你要让士兵们流血卖命,就不能让他们有后顾之忧。大战在即,就算是亲生儿子,也不能心软了!”
“亲生儿子也不能心软?”鬼室芸叹了口气:“你们男人的心真狠!”
“慈不掌兵,义不掌财!”王文佐道:“现在最多也就死几十、几百人,如果仗打输了,那死的可是成千上万呀!”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已经冰冷如铁:“希望不要有人不开眼,往刀口上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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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前面就是白江口了!”
“很好,下令各船降帆,下桨!”沙吒相如道。
再一次看到白江入海口熟悉的白色石灰岩崖壁,沙吒相如不禁感慨万千,他能够感觉到脚下的甲板在随着海风起伏,头顶上的旗帜被吹得烈烈作响,这让他不禁想起往事:自己时而冲上高峰,时而跌入波谷,不过命运之神终归还是站在自己这边。很多比自己高贵、勇武、聪明的人都已经死了,而自己还活着,不但活着,还统领着军队,如果这次打赢了,就还能更进一步。想到这里,他禁不住回过头,一条条大船正绕过陆岬,进入白江口,然后顺着晚潮,逆流而上。船队组成的纵队排成一个参差不齐的纵队,足足有三里多长。望着一根根桅杆,沙吒相如不禁意气风发,比起女人,他更爱军队。
由于最临近周留城的码头已经被船只占满,从倭国来的第一队援兵的船只只能停泊在位于周留城上游一里左右的河滩,倭人的长船沿着河滩一字排开,延伸至目力极限,桅杆如长矛林立。深水处停靠着十多条战利品:平底货船,宽身帆船,大帆船……都是沙吒相如在来时路上抢来的,它们吃水深体积大,无法靠近岸边。各船船头、船尾和桅杆上飘荡着各色各样的旗帜。
“这么多船,看来大将军这次是要大干一场了!”物部连熊笑道。
“谁说不是呢!”沙吒相如笑了笑:“高低要把新罗国灭了,这些狗崽子,当初就借着大唐的势没少坑害我们,几百年的仇怨这次总算是到了报应的时候了!”
“恐怕还不止灭新罗!”物部连熊露出神秘的笑容,他压低了嗓门:“听说过吗?大将军这次从长安回来,是要干一番大事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