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那边,被点到名的诸葛珪心里一苦,但还是坦然表达了自己的看法。
这就是诸葛珪,我各方面都想到了,但依然不改我的初衷。
于是,他拜首回道:
“陛下,因为事关左军元帅和鲁中南地方的冲突,这两方是我军在中原地区的关键支柱,我军后续南下攻略中原必须要泰山地区的配合。而这一关键时期,泰山地区最好镇之以静。王上可先让关帅陈书自白,之后再定。”
张冲点了点头,认可诸葛珪的看法。
诸葛珪虽然说的委婉,也给了关羽一个陈白的机会,但实际上他的立场很清晰,那就是如今泰山要稳定,其他的问题即便有,也要退之其后。
有诸葛珪说话,他之下的田丰也斟酌了说了自己的看法:
“王上,我泰山军当务之重是要速速鼎定山河,而军兵大动先靠粮草,如此就更要安黎庶之心,让他们稳生产。虽然我军分田是为了救济穷困。但发展到现在,谁能稳定出粮,谁就是支持我军的。从这一点来看,即便如今的泰山地区出现了土豪化的倾向,也是可以接受的。而且这反而说明了泰山地区的发展很快速。”
田丰是北人,他对于泰山地区的事物自然有一种抽离感,但他这番话却不是无的放矢,而是有心了。
他其实是试探着王上是如何看待现在河北豪强们的。
在过去,泰山军实行的是没收一切田土实行平分的政策,这里面既包括豪强、地头也包那些小的自耕农。
但后面为了快速平定河北,泰山军调整了这个政策,而是让地主交一半的田,剩下的混着各地公田一并分给黔首。
正是在这一政策的调整下,河北迅速安定,中小豪强们也开始将泰山军视为可以合作的存在。
但这些人,或者是所有人都有一个怀疑,那就是这个政策是不是暂时存在的,是不是就是为了暂时稳住豪强们而做的。
所以田丰就试着表达了一个看法。
那就是别管出身贫富,谁能给泰山军交粮谁就是支持咱们的。而那些豪强地头也可以交粮,也可以支持,甚至比那些黔首交的还多,还支持。
那你说田丰这样的人是不是河北大族的喉舌,是想替那些人说话?有,但不多,田丰自己更看重的是圣君之道,他想辅助张冲完成再造山河的大功业。
将田丰视为豪右喉舌就太看低他了。
实际上,田丰的这个想法并不是他一个人,国内有不少人都是认同这个说法的。
这派人觉得当务之急是迅速稳定天下的秩序,而不是单纯的救济贫苦。他们也知道汉室的豪强之烈在于土地的兼并,所以他们也认同在一定程度上的田土再分。
比如对于河北豪势们来说,分一半田土出去他们也肉痛,但普遍认为只要得到泰山军的认可,这都是值得的。
为何?
因为这些人毫不怀疑,现在最有实力一统天下的就是泰山军。而一旦泰山军为天下主,那他们就是从元之臣,能再如当年光武一样,使得河北世家们再挣十二代的富贵。
不就是一半的田土嘛,给!
以上这些都是田丰的意思,而张冲听出话音了吗,当然听到了。
无非就是那一条,不管是豪强还是黔首,能交粮的就是好民。
但张冲要的是这个吗?
他只是心里冷哼一下,并没有表态。
在田丰说完不久,次席的何夔说话了。他自己既是士族出身,又耕作为生,两边他都能理解,但更支持黔首。
所以对于田丰说的,他还是反驳了几句:
“我泰山军以黄天之志,替天行道,就是要扫除这份不公。如果按照田公所言的,谁能交粮就是好的,那黔首们如何抵得上豪强们?那按这个道理,咱们泰山军是不是要为豪强做主?如果是这样,就是对信任我们的黔首的背叛,是为我们大业牺牲者的背叛,到那时候,我泰山军还有什么立军之基?”
田丰听了这话,没敢反驳,只是叹了一口气,接受了这个说法。
果然还是要走一条最难走的路。
批评了田丰几句后,何夔又对张冲说了另外一番话:
“王上,我尝言,快就是慢,慢就是快,有些时候要讲快,有些时候却讲慢。而现在汉室崩裂,天下群雄逐鹿,这时候就慢不得。因为一旦长了,天下人心各为其主,这仗就难打了。这就是为何光武争天下快,而秦却要奋六世之余烈。”
张冲在听。
“所以为了速得天下,就需要尽可能团结一切能团结的,如泰山地区的新地头们如此,河北的豪强们亦是如此。这些人都是站在我们这一边的,是可以借助的力量。待我军得了天下后,再细细文火炖煮,这就是慢功夫。”
所以何夔的建议就是一句话:
“平天下慢不得,治天下快不得。”
诚哉斯言。
但有人却并不认同这个道理。
他就是始终保持沉默的财部尚书严庄。
严庄很敏锐的点出了一点:
“泰山自耕富农岂能和河北豪强混为一谈?”
他对何夔道:
“泰山自耕富农受我军大恩,将我军视为衣食父母,所以捐子弟,弃衣帛,悉输军中。我军与他们的关系正有一比,那就是鱼水之情。但河北豪强呢?前有抗拒我军之罪,又有武断乡曲之实。不将之彻底铲除,这河北安不了。”
严庄的话让最后排的田丰脸色微变,但后者依旧没有说话。
之后严庄更是从他的本职谈起:
“经过半年各分田组在冀幽两州的调查,可以大概得出这样一个结论。那就是只有人口百之二的豪强,占据着六分的田土,再加上百之八的小地头,则能到八成。余者九成的都是黔首、佃户,在剩下二成的田土上耕作,每年要将七成的收获贡献给当地豪强。而至于剩下的则是毫无寸土的徒隶和农奴,他们生死都系为主将,只能终日在地里劳作,尚不能得一餐之食。”
严庄说完这个数据,斩钉截铁:
“现在不将这些蠹虫解决,难道等这些人的子弟都混入地方了,再做?”
一时间,在场的门下们都沉默了。
直到这个时候,首席的度满说话了,他拍案赞同着严庄,完全不顾此人刚刚反驳了一位门下次席,道:
“好,严尚书这个话好。就应该多讲这种现实,少讲观点。不然吵来吵去,谁都说服不了谁。”
他见张冲看着他,就笑道:
“王上,如今诸公的建议我都觉得甚好。我个人也是赞成先不动泰山郡的自耕富户的,因为这些人有功于我军,又是我军在地方上的坚定支持者,不能寒了他们的心。而且,即便收得这些人的多余田土,也并不能真正解决这种分化的问题。所以我个人对自耕农的看法来看,还是由政事堂饬书给前线的关羽,让他在这个方面缓一缓,多将精力用在巩固前线的军事上。最近从各地送来的军报,鲁中南周边的势力都在厉兵秣马,这个时候还是要军事为重。”
张冲心里一疑,没想到前年还和他私下说过要再均田地的度满这会却开始反对起来了。
不过他也没说话。
随后度满又道:
“至于对河北世家们的处理,大家的意见是比较一致的,那就是侧卧之榻,岂容他人酣睡。对于彼辈,我军也该收网了。”
这两番话,简直说到了张冲的心坎里。但对于度满的这种转变,张冲的内心却有一点复杂,不知道是好是坏。
见诸公都无异议,张冲说了最后一番话:
“如今我们正处在一个中间时期,因为这两年的快速扩张,我们暂时无力南下中原。而这一点必然会为中原各路诸侯所利用,他们或会结盟,或会相互兼并,甚至会围歼我军在鲁中南、河济地区的根据地。如果这个时候对治下的自耕富农采取再分配,必然会造成地方的变乱,而各军也会犹疑。到时候内外交困,河北又无余力支援,那中原的各根据地就危险了。”
“还有一点是策略上的,我军目前最重要的任务还是要清扫治下的豪强,完成内部的田土分配,稳定生产,建立、重组社、乡、县三级的地方机构。在这一个阶段中,自耕富户、尤其是老区中我们自己的分田户,更要保护他们,不使得彼辈被豪强所惑。”
“但即便如此,对于自耕富户还是要有约束的。一会前殿司室拟诏给奉高的云长,让其将治下超过原定份田的租田收回到各郡县。之后将这些田再分给那些流民。如果田土不够,就将流民迁移到河北,由河北各郡统一分配开田。”
看着下面的众人,张冲意味深长说了一句这样的话:
“总之,不劳动者不得食,咱们刚将骑在头上的拉下来,总不能又坐到人家头上吧。”
而这一句话,自然也定了泰山自耕农的处理办法。
那就是每户百亩就是一个基准线,超过这个数字,一户就耕不过来,肯定是要佃给别人的。
而这种躺在别人劳动上吃地息的事情,张冲不允许。所以多过百亩,那就要收回,重新分给那些无地的。
下面的七位大臣皆认真听着张冲的话,很显然这番话将会在很长一段时间作为泰山军的田政实行办法。
至于这个时间有多长,谁也不知道,可能张冲也不知道。
但至少,泰山的自耕富农问题,河北的豪强也因这次前殿议政得到了解决。
上层结构的改革使得这次决策很快就下发到了各郡县,一场大行动就要在河北大地展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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