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日暮略捎带了几分寒凉,裴修年和小钦行马于杭州州府的大街上,往来的行人都扯紧了衣裳。
在这样的暮色里,裴修年忽然有几分伤春悲秋。
州府外城的路裴修年是挺熟的,只是坐在这般膘肥体壮的名贵马匹上再看这条曾经熟悉的街道便有了几分异样的剥离感。
路过的人中是否有几面之缘的熟人不清楚,他们只是匆匆行过,或是小心翼翼地避开,没有目光与坐在小钦身后的裴修年对视。
两旁分明还是熟悉的徽派建筑。
缄默之中让裴修年忽然就理解了迅哥儿再见闰土时感到的壁障。
以前裴修年躺在竹楼里的时候,偶尔也会想着哪天睡觉醒来窗外会不会是什么灯红酒绿的现代古镇?
但每当他将脑袋探出窗外时,外间还是这个车马慢,书信慢的修仙界。
悠扬缥缈的笛声和喧闹的叫卖声将他拉回现实。
在举目无亲的修仙界待久了也会想家的好么,不晓得那帮子前辈是怎么熬下来的,很是自来熟的捧着一本功法苦练一辈子?
裴修年自问自己绝做不到这种孤寂的事,仙路苦寒,得需有人相拥取暖。
如今成为皇子,裴修年面对的是如山般的压力,回京之后,杭州此地的前尘事如过往云烟,仿佛又回到了刚刚穿越时的孤立无援。
怅然若失这会儿,正有个不知道谁家的小孩冲了出来,座下的马抬起前腿嘶鸣一声,身前的小钦便正巧滑到了裴修年的怀里。
他甩去这点文青情绪,看着巷子里跑出来的孩子母亲拉着那小丫头一个劲的道歉,身躯在朦朦胧胧的细雪中抖如糠筛。
裴修年好像认得这对母女,这家的父亲原本是在三道口说书的,后来因为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被哪個大官嫡子的侍卫打碎了牙后再不敢说书了,再后来就听说他去曹家庄做了庄丁…
真叫人唏嘘。
小钦安抚马匹这会儿,裴修年将兜里的一锭官银捏碎,再运用着还有几分不熟的真气把这几钱碎银不动声色地塞到了跪在地上俯首不敢动的小丫头的兜里。
在道歉声中,座下的这匹训练有素的马迅速调整过来。
裴修年两人终于行过外城,穿过厚重的城门,步入富丽堂皇的内城。
各式楼阁在宽展的大道两旁林立,还未入夜,街上便已有官兵在巡视,车马如网,人流如织,华灯初上。
好一个歌舞升平的繁华盛世,恍如隔世。
一路上再没有插曲。
不多时,裴修年便见偌大雄伟的刻着鎏金“齐王府”三个大字的牌匾悬于头顶。
再一次亲临这座恢弘的府邸,裴修年抬起头来,这一次不再是黑布蒙头了,也没有走时那么匆忙,终于能够瞩目于这座王府的气派。
城楼上覆以青色琉璃瓦,大门饰以丹漆金涂铜钉,满眼望去都是紫禁城的缩影。
齐王府的侍从们立刻迎了上来,那位早在门口候着的公公也忙不迭躬身行礼,连声道:
“奴才拜见三殿下,世子殿下已恭候多时了。”
可世子没有亲自来迎,这其实就已经说明不少问题了,能够身处这个位置,纨绔子弟没有想象的那么多。
齐王世子也许并没有真的像信上那般热忱,或者可能是世子对于裴修年顶替后的“三皇子”做的一系列事存在些许不善。
不管怎样,反正来都来了…
裴修年在王府侍从的护卫中翻身下马,与小钦一同回到这个命定之地,两人都有些表里不一的忐忑。
随着太监、下人们在前带路,裴修年终于步入大院,不同于几日前暮秋时的景,入了冬这院里的奇花异木又换了一茬适宜在雪中生长的。
天间的细雪已停,檐下挂着的大红灯笼不再轻微摇曳。
裴修年才迈步入院,就见一位衣冠楚楚的年轻人款步跨出门栏,张开双臂满脸喜意,朗声道:
“三皇兄!恭贺此行大捷,收复云川,世弟未曾与皇兄一道驰骋沙场,真是惭愧!”
“都是取巧,都是取巧…”
裴修年一面笑着回应,一面被迫跟这位齐王世子礼节性地相拥了一下。
他心底暗自吐槽,彼其娘之的,上来居然抱个男的,真是丢穿越者的脸…
而后他便听得世子殿下的微声道:“皇兄的事干的不厚道啊…”
裴修年心中微颤,三皇子与他交谈的是显然与自己做的事有了出入,是青丘退军的事?
齐王在皇党中扮演什么角色?三皇子同他答应的事是通妖?难道齐王这一脉就是与青丘暗中来往企图谋逆的?
这一句突如其来的话来的太快,裴修年心念电转间这象征性的礼节就结束了。
裴修年保持着镇定自若的神色,他只是随意挥手遣走身侧不远的侍女。
小钦并未说话,单单盈盈一礼后便乖巧地撤出大院。
裴修年借着天眼,能见此时有一只熟悉的白鸽自齐王府的檐上飞起,扎入夜色里,很快消失了踪影。
世子显然不会注意这么远的燕雀,他仍旧是堆着满脸喜意与裴修年一同迈入屋内。
偌大的膳厅中,桌上菜肴琳琅满目,各式奇珍裴修年甚至见都没见过,想来是这方界域特有的玩意儿。
裴修年看着那龙涎香上青烟袅袅,心情有些复杂。
今夜来肯定不是真来用宴的,内城人多眼杂,齐王世子大摆鸿门宴的可能也不大。
反正自己的信鸽传出去了,就算真是鸿门宴也能兜一兜底。
双方落座,婢女们小心翼翼地为两位身份超然的殿下各自奉上酒水与开胃点心,而后再恭敬地欠身行礼,最后退立一旁。
在缥缈悠扬的琵琶声中,裴修年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这位正瞩目于窗外的世子殿下。
等了须臾,终于是见世子端起酒杯,听他笑道:
“才入冬便落雪,今年的冬日想来会冷于往常的多,雪也大,不过瑞雪兆丰年,皇兄于年末取得如此大捷,真是好兆头。”
“如今传闻皆是皇兄被绑什么的,差点叫世弟都信以为真了,好在皇兄立下了如此大功后仍旧安好。就是不知道皇兄为何不再统领西凉军反而是销声匿迹出现在了杭州?”
世兄世弟高举着的琉璃盏相碰,气氛一片祥和,裴修年从这话里品不出几分嘲讽的意味,便是淡然道:
“朝中可不需要第二个七弟。”
裴修年一开口便越过了繁杂的酒宴前戏,直指至高皇权之事,世子殿下眉头微挑,咀嚼着这番话。
一众侍女则是脸色大变,根本不敢多听,连忙撤离宴厅。
房门无声紧闭,正奏响着的琵琶曲乐戛然而止。
其实裴修年已经排除了三皇子同齐王世子聊的是通妖或者青丘之事的嫌疑,理由是没必要。
为什么?因为当时三皇子朝中没党羽,手里没雄兵,甚至还在被弹劾。
直白点说,那就是原三皇子基本上算是个空壳皇子,除了他的身份可以继承皇位以外便没了第二个被利用的点。
倘若齐王真的通妖,那这种事也不可能同一个不受重用,以往更没有纠葛的皇子去说的,拉拢他的意义聊胜于无。
这甚至无异于将把柄送给三皇子,让他从弹劾中脱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