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秦时天下汹汹,人心苦于严刑苛法,刘邦约法三章而得人心。
汉时黄巾四起,皇甫嵩、卢植等辈奉诏讨贼,曰:今海内一统,唯黄巾造反,若容其降,无以劝善,遂不依约法三章轻省之策,亦得灭贼。
故宽严皆有可用之处,关键是选择策略之前,要认清所面对的敌人,是陈胜吴广之流,还是张角黄巢之辈。”
崇祯耐着性子听到这儿,虽然还是碍于道德洁癖抹不下面子,但对沈树人的人品,倒是多赞同了一两分。
他也看出来了,沈树人不是单纯地道德灵活,而是实事求是地分析现实困难,至少态度是忠君爱国的。
崇祯深吸了一口气,追问:“那你觉得,操贼李闯张逆,是陈胜吴广、还是张角黄巢?”
他口中的“操贼”是罗汝才。罗汝才自比曹操,以至于当时的朝廷公文提到他都会写匪号而非真名。
崇祯把罗汝才摆在前面,是因为崇祯十三年时,这三家巨寇看起来地位实力是差不多的,罗汝才并不比另两家弱。
后世人习惯只强调李自成张献忠的强大,无非是事后诸葛亮,拿着历史书结论逆推。
沈树人仔细想了想,审慎地说:“臣以为,这三人还不可归为一类,李闯、操贼擅长攻战、威逼,对付他们,需要堂堂之阵,文武与之交战时,朝廷切不可姑息其中怯战者。
张逆则擅长裹挟,当初崇祯八年,毁凤阳皇陵时,张逆为首,逼迫其余十二家流贼一同手染此罪,为投名状。
此后熊文灿虽招抚张逆,然他终究可以利用当初的投名状,勾起罗汝才、均州四营、革左五营等惧怕清算的心理,降而复反。
臣久在南方,还曾为庐州守军运送军粮、亲自与革左五营流贼交战过,也曾抓获俘虏拷问情由。这些流贼虽与张逆一起复反,有些只是内心出于恐惧,唯恐无法向朝廷自证他们与张逆不是一路人,只能孤注一掷。”
沈树人这番话,是充分借鉴了后世的历史研究结果的。
李自成和张献忠在组局的时候,风格确实不同。李自成、罗汝才拉人最喜欢用的办法,是蒙古式的威逼:
攻打一座城池时,如果直接投降,就不杀不抢。如果抵抗两天后再破城,那就杀掉三成军民以为警告,坚守抵抗越久,城破后杀掠越狠。
如果十天半个月都不投降的城,最后被攻破,那就鸡犬不留彻底屠城,吓住后面的明朝官员。
张献忠的风格则是:我先逼着拉你也做一件对不起崇祯的事儿,而且我告诉你,崇祯这人眼里不揉沙子,你只要一点没做好,最后就会被清算杀头抄家,所以索性投了吧。
他挖凤阳皇陵逼死当年围剿他的将领、后来偷袭杀楚王来逼死杨嗣昌,都是充分利用了崇祯人性的弱点。
李自成是Δ,自身毒性强。张献忠是Ο,毒性隐蔽,传染裹挟性强。
当然,沈树人当着皇帝的面,不能说得这么直白,所以他措辞上还是稍加修饰的。但潜台词的意思,就是希望皇帝认清:
对付李自成的将领,一定要严明军法,激得下面的人同仇敌忾,不能被吓住。“只要你打了李自成第一下,你就得打到底,因为李自成对于打了他再投降的人,不会饶恕”。
对付张献忠的将领,则要宽容一些,不能让张献忠玩“只要你对不起了崇祯一下,你就只能彻底摆烂对不起到底,因为崇祯对于对不起过他的人,不会饶恕”。
崇祯原先还真没从这个角度想过问题。
这些年,他换了那么多个追剿流贼的兵部尚书、五省总督。
但也没人跟他分析过流贼内部、还有那么多思想纲领各不相同的派别。
听完沈树人的宽严相济之道,他之道这番话确实是有道理的。但面子上实在有些挂不住。
首先,皇帝不可能承认当年的政策有错,其次,皇帝也不好当众服软、改弦更张。
崇祯又是个非常爱面子的人,挣扎了一会儿后,实在是越想越气。
思前想后,他眼珠子一转,还是决定先把沈树人这家伙黜落得名次低一点!不管将来用不用,现在不能当着六十个进士的面承认。
他一咬牙,说道:“沈卿,你这番话让朕太失望了!难道你觉得这些年围剿张献忠不利的文武,就不该责罚么?你刚才还说必也正名、要分是非荣辱,没想到做事却是毫无义理。
今日就到这里吧,朕看魏藻德、高尔俨便表现不错,你们也要见贤思齐,这就退下吧。沈林留下,朕要你好好反省!要不是殿试不黜落,你连这二甲最后一名都保不住!”
旁边众人一听,都有些幸灾乐祸。这六十人当中的第六十名,看来已经水落石出了,正是这位沈树人。
说不定还会被史官记录在案:沈树人因为崇祯十三年殿试,劝谏皇帝时发生政见争执,触怒皇帝,被评为二甲最后一名。
沈树人却是一点不担心,他心中雪亮,知道崇祯这是要面子,先罚他最后一名,然后留下他私下请教,才不会公然丢面子。
至于被崇祯责罚,这种事儿等崇祯死后,就成政治资本了——看吧,当年咱力劝先帝,先帝不听,最后完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