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乾真眼见了高尚之死,已丧心病狂!”朱怀珪道:“将军已死,我等不是田乾真对手。”
“避入城中吧?”
“对,找朱希彩!朱希彩素来有义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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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呜——”
夜色中忽然响起了激烈的号角声。
枕戈而卧的田乾真倏地坐起。
“怎么回事?!”
“报!将军,李怀仙派人请援,叛军偷袭了他的大营!”
“该死。”
田乾真大步出了帐篷,捧起地上的积雪用力搓了搓脸,冰冷的刺激让他脑子清醒了许多。
出于谨慎使然,他并不想在黑夜里贸然出兵。但,转念一想,这岂不是正中了薛白的离间之计?
好像曹操离间了马超、韩遂之后,使之不能互救。
田乾真本就不是坐以待毙之人,愈想愈是不安,终于有了决议,下令让副将看好大营。他则于仓促之间点不到两千骑,火速往李怀仙大营救援。
偃师城中鼓声大作,吵得人心烦意乱。出了营一看,果然见城头上火光通明,薛白正在调动兵马。
待奔到城东,能看到城门大开,一支唐军骑兵已经出城了,正往李怀仙的大营杀去。
发现了这边的动静,唐军放缓了进军的速度,其中十余骑直冲田乾真而来,挑衅般大喊道:“云中军使王难得在此,贼头还不投降?!”
看似大胆,其实唐军正在整理队列,显然是没想到叛军支援得如此迅捷,原本奇袭李怀仙的计划被打乱了,只能仓促应对田乾真。
“龟儿子终于冒头了。”
田乾真冷笑一声,毫不犹豫挥师杀了上去,他早就想会一会王难得了。
双方交锋,唐军就像是一只敏感的乌龟,很快又想缩回城中。
田乾真便确定,是他识破了薛白的离间之计,救援及时,反而创造出了破城的机会。
今夜且将偃师夷为平地,以祭高尚在天之灵。
“杀!击败唐军后,追他们杀入城中!”
“传将军命令,绝不可让唐军关闭城门!”
厮杀了一阵,王难得眼看兵马不能脱身,遂亲自领小股精骑断后,突入叛军阵列,往田乾真的方向杀来。
“来!”
田乾真自恃勇武,丝毫不惧王难得,挺枪便上,欲把这一代名将挑落马下。
双方隔着战阵,越来越近,前方忽然响起一声大喊。
“小贼,且将高尚还你!”
田乾真抬头看去,漫天雪花当中,一颗头颅正在向他飞过来。
一瞬间,他想到了很多……他还是个孩子时,也是这样一个寒冷的冬天,他缩在路边乞讨,快要冻死、饿死了,是高尚俯身下来,向他伸出了手。
而他之所以视高尚为至亲,并不仅是因为这样的恩情,而是因为高尚还说了一句让他感触至深的话。
“我们是一路人,出身低贱,但我们早晚要把那些自诩高贵者狠狠踩在脚下。”
因这句话,年幼的田乾真回报给了高尚一世的情义。
只是他却不知,高尚由此觉得这句话太好用了,以为这样就能收买每个人,于是成了空中这颗飞落的头颅。
“先生。”
田乾真驱马上前,伸出手,想要去接住冰僵的、有些腐烂了的高尚。
“嘭!”
眼前火光亮起,他的恩人、他的长兄,在他前方突然炸开,腐肉瞬间化为齑粉,碎骨与牙齿激射,杀伤了周围的士卒们。
田乾真的半条手臂也在突然间不见了,他满脸都是血,身下的战马悲嘶一声,将他掀翻在地。
“啊!我没事!”
他痛不欲生,竟在第一时间怒吼道:“我没事!不许退!”
“杀啊!”
杀喊声在他身后响起,但并不是来自于他身后的士卒,还在更远的地方。
“报,将军,李怀仙的兵马来支援了!”
“啊……”田乾真痛得嘶气,却还是道:“给我杀进偃师!”
然而,战事并不如他所愿。
从后方杀过来的同袍,给了这支叛军狠狠一击。
许多叛军还面朝着偃师的方向,冰冷的刀锋已经从他们身后挥下,劈断了他们的脖颈。
鲜血扬起又落下,显出的是一张张疯狂而冷酷的脸。
“朱希彩?来的是朱希彩!”
叛军校将们大为惊讶,拥着重伤的田乾真便往营地逃窜。
然而,南城门、西城门也相继有唐军杀出,驱赶着溃兵冲破了营栅。
兵败如山倒,局面已不可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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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
朱希彩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大胜,兴奋过头,追杀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薛白的吩咐,遂连忙招过麾下兵将吩咐起来。
“一边追杀,一边让败兵们知道,王师已据开封,大军杀往洛阳!还有,含嘉仓无粮,杂胡大败在即。”
“喏!”
“王师已据开封,大军杀往洛阳!含嘉仓无粮,杂胡大败在即……”
于是,一个个骑兵纵马赶上,一边追砍,一边呼喝,加深着溃兵的恐惧。
并且要他们将恐惧像瘟疫一样带往洛阳。
朱希彩还想多立战功,却有传令兵赶来,称薛太守命他立即往李怀仙大营善后。
“为何?我已经策反了朱怀珪。”
朱希彩与朱怀珪是同乡,交情还算深厚。他知道朱怀珪父祖多在长安为官,家族利益在关中,并不情愿造反。因此,他提前写了一封信,借着进入李怀仙大营的机会,偷偷将信递给了朱怀珪。
正是因局势使然,叛军中又有不少心向社稷的官员,才有了今夜的成果。
可信使却道:“朱怀珪重伤了。”
“什么?”
“李怀仙营中有叛将发觉了朱怀珪归顺一事,率部反抗。镇压过程中,朱怀珪为了保护儿子,中了一箭。”
“我就叫他打仗不要带两个娃儿碍事。”朱希彩骂了一句。
他当即调转马头,飞速赶往李怀仙大营。
本以为营中一定已乱成了一锅粥,但到了一看,却发现薛白已亲自来了,几个不肯归顺的叛将们的脑袋被挂在了辕门上方,正在往下滴血。
薛白正在好言安抚那些归附的将领们,见他到了,指了指一个帐篷。
朱希彩赶入内,只见朱怀珪正躺在毡毯上,有军大夫正在努力救治,两个孩子则在帐中嘤嘤哭泣。
他上前看了一眼,道:“救不活的,别折腾他了,让他走得轻快些吧。”
“唉。”
朱怀珪睁开眼,抖动着嘴唇,道:“我两个……儿子……”
“知道。”朱希彩上前,蹲下道:“往后他们就是我的儿子。”
朱怀珪无气力再说旁的,欣慰地点了点头。
“对了。”朱希彩道,“我与李瑗婆娘偷腥那事,你没告诉他吧?”
“咳。”
朱怀珪垂死之际还是被气笑了,想到了大家在范阳时做的那些荒唐事,不知做何感想。
好一会儿,他喃喃道:“葬我在……积粟山。”
“你不是日日都想回长安吗?我葬你到长安,毕竟还近些。”
“我……戍边一生……为大唐开边……至积粟山……”
“尸骨太沉,我把你的骨灰留着,看以后能否带过去。”朱希彩转头,向两个还在哭泣的孩子道:“你们两个,过来与阿爷道个别。”
然而,再一回头,朱怀珪已经死掉了。
朱希彩骂了一声晦气,大手掌“啪”地盖在两个孩子头上,道:“往后,你们就是我的儿子。”
“不!”
“再敢嚎看看!”
朱希彩还在教训人,转头一看,连忙躬身道:“郎君。”
薛白走进帐中,看向朱怀珪的尸体。
他想到了李白的几首诗,从《幽州胡马客歌》中的“报国死何难”,到《北风行》中的“北风雨雪恨难裁”,范阳军中从来不缺那些曾经立志保家卫国、最后随着叛军造反之人。
原本都是一腔热血的勇士,提剑救边,征战蓟门博取封侯,如何变成这样的?
他们没有选择,只不过是野心家的祭坛上摆的牺牲品罢了。而这野心家,既是安禄山,又何尝不是李隆基?
“我知他不是叛逆,会遣人将他的尸体安葬到积粟山。”薛白开口道。
朱希彩一愣,心想原来郎君刚才都听到了。
“郎君,积粟山远在蓟门,眼下叛乱未平,要遣人将一具尸体运到那般远,何等费事?不如……”
“凭他一句‘戍边一生’,值当。”
“喏。”
那原本跪在阿爷尸体边哭哭啼啼的两个孩子闻言转过头来,向薛白拜倒,道:“谢郎君!谢郎君!”
朱希彩心道,自己分明也是答应了,却不见这两个小兔崽谢自己,真是白眼狼。
薛白则已扶起了他们,问道:“叫什么名字?”
“朱……朱泚,这是我阿弟朱滔。”
薛白听了,略略一顿,道:“你们的阿爷不是叛将,是为国戍边,并且为了保护黎民而拨乱反正的英雄,你们往后不可负了他的英名。”
“嗯!”
朱泚用力点了点头,抹了眼泪,道:“我一定也要当英雄!”
“好,往后跟着我。”
薛白也没问朱希彩,径直便带走了这两个孩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