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替我看那玄水洞天(1 / 2)

“特使大人,怎么还未离开皇城?”

大雨滂沱,元继谟骑在黑马之上,沿着皇城中轴线行进,忽而拽住缰绳,骏马喷吐响鼻,停在大雨之中。

这位皇城司首座微微侧首。

不远处的胡同阴暗角落,身披重甲的青隼特使背靠石壁,环抱双臂,看起来像是在闭目假寐。

但实际上,这副架势再明显不过,他在等人。

“元大人。”

青隼特使缓缓睁眼,阴翳笼罩的黑暗被他瞳中的青灿火光驱散。

青隼缓缓从胡同中走出。

他仰首说道:“好歹也是檀衣卫多年同僚,这么多年生死与共,好不容易回趟皇城,您就没想过邀我聚聚?”

“檀衣卫特使任务繁重。”

元继谟笑了笑,道:“特使大人奉令回都,必有要务,本座岂敢打扰?”

“首座大人,说话就是不一样。”

青隼特使也笑了:“我从南门离都,元大人若是顺道,捎我一程,如何?”

元继谟提拎缰绳转了一圈,调转方向,面朝南门。

青隼特使毫不客气,翻身上马,这一身重甲有数百斤重,压得骏马四蹄震颤,几乎快要跪倒……毕竟是皇城司首座骑乘的战马,腹部贴有特制符箓,阵纹启动之后,这匹骏马勉强撑起两人,“缓缓”向着皇城南门踱步而去,每一步都走得极其吃力,极其缓慢。

“遥想二十年前,你我还是无名之辈。”

青隼特使坐上骏马,环顾皇城,这皇城司战马极其高大,他本就魁梧,坐上之后,视线几乎与皇城街巷茶楼的二层屋檐一般齐平,与之相比,元继谟便实在有些“矮小”,倒像是个江南出身的瘦伶,那身本来裹挟三分凌厉杀意的皇城司轻质黑甲,在青隼特使的重甲鳞光倒映之下,反而有些“娇弱温婉”的意味。

特使戏谑开口:“谁能想到,元大人可以坐上皇城司首座,这万万人之上的好位子。”

“……”

元继谟只是沉默。

“我在皇城逛了一圈,茶楼里议论江宁世子,议论大穗剑宫,议论青州乱变……可唯独无人议论你。”

青隼讥讽道:“元继谟这三个字,根本无人去提,反倒是姜奇虎,这位皇城司次座,有不少好名声,大家可都喜欢这位姜大人,许多人都盼望着他接管皇城司,拨乱反正。”

元继谟平静道:“我无所谓。”

“当真如此?”

青隼带着歉意说道:“哦,我记错了。还是有人提过你的,虽未直接指名道姓,却总归算是提到了……那人说,某个念出来倒霉的晦气名字,可以止住小儿夜啼。”

元继谟自嘲一笑,依旧是不以为然的模样。

骏马之上。

高大重甲男人,低头俯视着背对自己的元继谟。

那双青火之瞳。

仿佛要将面前男人的灵魂都给点燃。

“十年前,靠着构陷同僚,坐上皇城司首座……这十年,你当真过得安稳么?”

青隼缓缓开口。

嗤嗤嗤!

大雨拍打重甲,荡出无数银白水线,转瞬间被高温灼烫,化为一蓬蓬热气扩散。

十年前,青隼和元继谟乃是皇城司檀衣卫同僚……

那個时候。

他们曾是生死与共的挚友。

只不过如今不是了。

“赤磷之死,是她咎由自取。”

元继谟神色平静:“她与玄衣案有关,并且罪孽深重,如若她坚守底线,谢玄衣根本无法逃出皇城,更不用说逃至青州……我只是奉命查案,还原真相罢了。”

“还原真相……罢了?”

“那一夜皇城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你所说的话,一个字都不能信。”

青隼冷笑道:“元继谟,摸着良心问问自己,如若负责查案之人不是你,而是赤磷……她会将伱推至铡刀之前,会将玄衣案罪过尽数按在你的身上?”

“抱歉。”

元继谟垂下眼帘,轻轻道:“国法之下,不可徇私。”

轰!

骏马一声哀鸣。

重甲男人身上爆发出滚烫高温,一蓬炽目火光在雨夜长街中燃起,那几张贴在马腹位置的符箓也绽发出璀璨光芒……几乎被剧烈火光淹没的元继谟,依旧是那副平静至极的模样。

“这里是皇城。”

元继谟仰起头来,望着天心无数大雨,他轻轻说道:“人在做,天在看。”

青隼特使沉默数息。

雨夜长街,恢复了死寂,那暴燃的光火瞬间收敛。

骏马加快脚步,连忙向着皇城南门行去,一路上黑鳞卫纷纷避退行礼,两人就这般相顾无言,一直到南门之外的城郊荒野。

原本送至城门门口,便可就此打住。

但青隼特使不开口,元继谟便继续相送……

离开皇城数里之后。

青隼特使慢慢恢复了冷静。

他声音沙哑说道:“你放心,我会亲手查清玄衣案真相,如果赤磷是无辜的,那么我要你赔她一条命。”

“查案固然重要,但还是先顾好自己。”

元继谟回首望了望远处笼罩在大雨之中的宏伟城池轮廓,他柔声说道:“若我没有猜错,娘娘是要你去剑宫查案……大穗那几位山主都不是好惹的角色,一旦暴露身份,可是会死在剑宫的。”

“……”

青隼特使冷冷一笑,并不领情,就此翻身下马。

“你是天生离火圣体,一旦卸去火鳞重甲,便有可能遭遇‘火噬’。”

元继谟低垂眉眼,从怀中取出一枚腰囊:“我向炼器司求来了一些符箓,不妨把它们带上,一旦‘火噬’爆发,可以及时压下,有备无患。”

啪的一声。

一声脆响,腰囊被毫不留情地拍掉,坠在泥泞之中。

“……”

元继谟沉默地看着重甲男人。

下马之后。

青隼特使依旧高元继谟一头。

他俯视着这位皇城司首座,讥讽问道:“元继谟,这里已不是皇城了……装了这么久,难道不累么?”

“装久了,自然就不累了。”

元继谟同样翻身下马,他捡起那枚腰囊,用手掌擦了擦上面泥泞污垢,重新挂回腰间,平静说道:“无论如何,此行都要小心一些。我希望你好好活着,然后……查出当年玄衣案的真相。”

青隼同情地看着眼前男人。

他已不想再和这陌生之人,闲叙一言一句,于是转身就要离去。

然而下一刻。

青隼忽而停住脚步,去而复返。

元继谟站在骏马之旁,仰首看着那团巨大如墨的黑影,几乎将半边天幕都笼罩压过。

“你刚刚从书楼离开?”

“不错。”

“你奉娘娘之命,去找陈镜玄?”

“是。”

“是纸人道的事情?”

青隼去而复返的原因很简单,这些年他一直负责南疆之案,此次被调回皇城,便是因为阴山和天傀宗两位大修行者愿意俯首……如果没有意外,这起案件本该由他继续介入。

白鬼和墨道人的加入,乃是一个极其重要的转折点。

纸人道压迫三大邪宗统一战线。

而大褚想要平定南疆,只需要挑起邪宗战争……

而后坐享其成。

“你应清楚皇城司的规矩,此等案卷,乃是绝密,一旦易手,便不可泄密。”

元继谟望着青隼,“即便你是特使……在敕令下来,正式接管之前,也无权知晓内情。”

青隼只是盯着元继谟。

后者沉默片刻后,缓缓说道:“娘娘对纸人道很是好奇。”

“尤其是那横空出世的所谓道主,皇城司查不到档案,檀衣卫也没有头绪……此人没有前尘,没有过往,想要探查缘由,必须依靠‘监天者’的卦算。”

青隼挑了挑眉,“所以……你奉命去书楼,是让陈镜玄进行天命卦算?”

这一瞬。

青隼想到了许多。

监天者一脉,由于能够卦算天命之故,历代书楼弟子,都被大褚皇室奉为座上贵宾。至于书楼主人,更不必说,继承书楼者,继承大褚国师之位,已是延续数百年的皇室传统。

当年,陈镜玄天才绝艳,与谢玄衣齐名,乃有“绝代双壁”之称。

这般人物,往往可以以一己之力,改变一国之运。

前不久的青州乱变,便是证明——

蚀日大泽布置在北郡青州的谍网被一举攻破。

游海王这根肉中钉刺,被提前拔除,青州危局,拨乱反正。

可如今。

为了白鬼,墨道人,这种注定无法纳入大褚的邪宗修士,让陈镜玄耗费寿命卦算纸人道……绝不算是上策。

但联系到近些年皇城的一些纷乱,以及始终悬而不定的国师之位。

青隼心中大概明白,宫里如此安排的用意了。

书楼一脉,虽然超然物外,享有许多特权,但归根结底,监天者还是需要辅佐大褚皇室。

不听话的臣子,便不是好臣子。

“若想要大褚太平。”

“首先要皇城太平。”

元继谟平静说道:“陈镜玄应该清楚,他想要坐稳‘国师’之名,就需要给出态度……皇城要平南疆,要查纸人道,身为未来国师的他,无论耗费多少命数,总该给出一份答卷。”

……

……

“先生,此事我不同意!”

姜奇虎气势汹汹推开书楼大门,极其大声,极其强硬地表示了反对态度。

“……”

陈镜玄微微皱眉,缓缓将那封谕令收起。

“宫里那位,若是要平南疆,那便直接开战,当年那些镇守使也好,我姜家也罢,都愿身先士卒,率先冲锋!”

“若是要查纸人道,那也可以让皇城司出面!大褚有数千数万蝇瞳!”

姜奇虎咬紧牙关:“白鬼,墨道人这种腌臜货色,就算愿意俯首,也需要三审九校,不可轻易放入境内……南疆之事,怎能让您浪费寿命?”

他知道。

每次动用浑圆仪,对监天者都是一种损耗。

窥伺天机,有损命数。

窥伺越多,机密越大,命数越少。

所以先生年纪轻轻,尚未四十,便已是两鬓斑白,这还是因为先生修行境界超然出神的原因——

除却书楼,哪里有大修行者,三十多岁,就白了头?

“不行!”

“我这就进宫,我要让娘娘撤回谕令!”

姜奇虎深吸一口气,转身就要离去。

“姜奇虎,站住!”

一道浩然之气,从书楼上座之位,悠悠荡开。

陈镜玄从未如此严肃地喝令。

姜奇虎身形蓦然停住,他咬紧牙关,身躯颤抖,拳头也在颤抖……先前元继谟的讥讽,他字字听进心里。

青州乱变,最终太平收官。

他固然开心。

可却不是为先生开心,而是为青州黎民百姓,为大褚未来而开心。